【作家天地• 原创】周代进:普米花开

 

周代进:普米花开...



2016-03-10 

原创·散文
普米花开
周代进




近些年,翁金及其家人多次在电话中对我说:我们很想见您,特别是爷爷奶奶。

她们说,奶奶在看《出彩中国人》电视节目时,见到李连杰出镜便喊道:“快来看,你们的周叔叔正在电视里说话呢,那年来时,他就是这个样子。”以后只要李连杰出场,她就喊“周叔叔来了!”

还说房前的杏子树开了满树的花,爷爷乐呵呵地对翁金说:“这棵杏子栽了多少年也没开花,今年突然开了这么多,看来你周叔叔一定会来了。”

……

可是,这几年我总是难以脱身。

刚开始答应她们等翁金考上高中我一定去。2013年,她真的考上了,我十分高兴,但却没有兑现诺言。

2014年,翁金的姐姐结婚,我一心想去参加, 不料“本命年”的魔咒附在了我的身上,又是未能如愿。

2015年春节前夕,翁金来电邀请我们全家到云南过春节,并留着一只羊和一头猪,说是等我们去了再宰杀……我再也不忍推脱了,只好答应,可最终仍因身不由己而失言。

春节后,翁金来电,说奶奶身体欠安,老人家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见您。一个老人,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如此地牵挂我,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4月初,在妻子的催促下,我终于敲定行程。

只是,春季里,那路边,那房前屋后,当年那些美丽的花朵会开吗?





第一次看到那些花朵,是2009年秋季,在一个叫“三棵树”的地方。

那天,我从泸沽湖随团前往丽江,中午时分,车子停在了“三棵树农庄”。

人们开始歇脚品茶,我则拿着相机到附近转悠。

周围一片农田,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顺着一条小路走向深处。

走着走着,就发现小路旁的草丛中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红的、紫的、黄的……与不远处的青山、白云、蓝天遥相呼应,景色迷人。

田边有块空地,一座由黑旧木料与塑料编织布围成的房子在风中摇晃,周围散落着乱石,两棵树拴一根细绳挂晒着几件旧衣,三两只鸡与鹅一边觅食一边大声叫着,好像在喊谁……这情景,竟一下子将我拉回儿时岁月。

我不由自主地向木屋走去。



昏暗的房子里有位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头戴旧红布绕成的帽子,上穿白长衫,下着长灰裙,腰间裹着手工制作的麻布腰带,除了地道的少数民族装束之外,长相上还真有点像我当年的老祖母。只见她盘坐于地,持刀切菜,对面坐着一位瘦黑的老爷爷。

见有人来,老奶奶抬头朝我打量,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笑意,看上去十分慈祥。

“我能进来吗?”我怯怯地问,她微笑着点头。

“可以拍照吗?”我得寸进尺,她仍是点头微笑。

就在我准备告辞时,走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瘦高个,脸色微黄,着装朴素,两只眼睛却机警地扫视着我。

“你是这家的小孩吗?”我问。

“那是我的爷爷奶奶。”女孩用流利的普通话回答。

“我给老人家照了几张照片,要不印了寄给你们?”我说。

她转而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询问着奶奶,然后写下了地址和姓名,得知她叫翁金。

走出她们的家门,这才发现,木屋的前后也有路边的那些小花,将周围点缀成诗一般的美丽。

“这叫什么花呀?”我好奇地问。

“我们也说不出名字。”翁金笑着答道。



此后的行程中,那娇艳的花朵、田边的木屋、黝黑的老人、瘦黄的女孩,连同那散落的乱石、绳索上的旧衣和昏暗简陋的居室……不断地在我脑海中闪现。

回家后上网搜索,得知“三棵树”位处小凉山贫困山区。

于是在寄照片时,我凭主观直觉给翁金寄去几百元钱,叮嘱她好好学习。

春节前夕,翁金来电,除了问好,便将自己用收到的钱购买笔记本、课外书、缴学费,花了多少,还剩多少,一一报账,并将考试成绩、进步情况,详细告知。

我突然意识到,在以往与同事参加过的助学活动中,从未有谁像她这样节俭又诚实的,这使我一下子对她好感起来,觉得这样的孩子值得帮助。



四年后,翁金考上高中,家境略有好转,春节前夕,翁金来电,说家中杀了一头猪,要给我寄猪腿。

考虑寄费太贵,我一口拒绝了。

“那——我们怎么感谢您呢?” 翁金常常这样追问,我的回答非常坚决:“真的不要感谢,只希望你能像我当年那样走出乡村,走出困苦……”

不久,还是收到来自云南的包裹,打开,除了大核桃,别的均不知为何物,电话询问,方知全是当地特产——蔓菁、野当归、新鲜的天麻和三七。此后,她们又陆续寄来自己做的手工糕糖,自家在山上种的无污染青稞、燕麦,炒熟磨碎的青稞面、苦荞面,山上挖来的松茸、牛肝菌……

那份淳朴,那份诚恳,不容拒绝,但这却使我常常心怀不安。

虽然那几年为翁金的学习给予了一点支持,但从来也没想过举手之劳还要什么感谢与回报。可如今,她们所寄物品的价值早已超过了我那微薄的帮助。

不仅如此,她们对我更是关爱有加:“叔叔,您是不是感冒啦?”“叔叔,您身体不舒服吗?”“叔叔,您最近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我总是回答“没有啊”,可心里真是纳闷,怎么什么也瞒不过她们?尤其是在我的“本命年”厄运降临以及手术住院的那段时光里,她们的问候与关爱从餐桌、耳际一直渗透到心灵深处,使我的眼前充满阳光,那些温暖像花儿一样在我心中开放,一股无形的力量使我走出了重重困难。





记得是4月4日那天傍晚,车子快到目的地时,老远就看到一位瘦高个头的女孩,站在“三棵树农庄”的广告牌下朝公路张望。我一眼认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翁金。六年不见,长高不少,也出落得更加清秀。

下车后,她便领我沿着那条田埂路向她家走去,不经意间,又看到路边那些漂亮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它们从那年9月开始,就一直在这乡村的小路旁等我。

“春天也有这种花开?”我高兴地问。

“好像春夏秋三季都有。”翁金说。

很快到了当年的那块空地,花儿依旧,房子已换新颜。翁金的爷爷奶奶、妈妈、姐姐和妹妹,都在门前笑脸相迎。

“爸爸和姐夫在外地打工,没能回来。”翁金向我解释道。

她们带我到厅堂的火塘边坐下,围着一团火,立刻感到暖意融融,毕竟是高原天气,四月初的早晚尚带寒意。

她们很快搬来自家做的酥麻茶和各种点心,只见85岁高龄的奶奶盘腿端坐在火塘的左前方,用手沾一些茶和酒撒到神圣的火台上,口中念念有词。我问翁金:“奶奶这是做什么?”翁金说:“她正在敬神敬祖,请他们保佑您这位远方来的最尊贵的客人永远平安吉祥。” 我立刻感到有一股热流在心中流淌。

除了刚见面在火塘前的祈祷之外,每次用餐前奶奶照例要正襟危坐地为我祈求神灵保佑。翁金说:“今年奶奶与家人一起到西藏去拜佛,在布达拉宫前还专为您烧香祈福呢!”我眼含热泪,说不出话来。

我有何德何能,竟然被她们当作最尊贵的客人?竟然劳驾如此高龄的老祖母这样虔诚地为我祈福?





翁金和妹妹斯给同在县一中上学,4月5日晚,按校规回校自习与住宿,而我第二天也要返程了。

“学校离家有多远?”我问。

“四五公里。”翁金说。

我想看看学校,她们欣然答应。

晚饭后,翁金的姐姐和从工地赶回的姐夫一起,打车陪我送翁金和妹妹去上学,车子在校门前停下,但是外人不给进,她俩便站在大门前将教学楼、实验室、运动场、上课与住宿的地方一一指给我看,我为她们能在这样一所设施好、环境美、管理严的学校读书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不敢耽搁她们太久,于是我们与她们主动告辞上车。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上车便摇下玻璃向她们挥手致意:再见了,翁金!再见了,斯给!

就在车子发动之时,翁金突然急速地走过来,拉开车门,紧紧地抱住我哽咽起来……

“叔叔,我不想让您走!” 她一边抽泣一边喃喃地说。

“您一定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

她的哭泣和言语,让我的脑海突然闪现出当年女儿留学的情景……

我不禁热泪盈眶,重复着当年的嘱咐:“第一要身体好……”

“嗯。”她哽咽着答应;

“第二要品德好……”

“嗯。”

“第三要……”

她哭得更厉害了:“叔叔,您放心,我会努力的,不让您失望……”

姐姐试着抠开翁金交织在我背后的手指,但无济于事。

那份淳朴,那份情感一直贴在我的后背。

“我们拉钩子吧。”我突然说。

她终于松开双手,我们的手指紧紧地勾在一起。

“你努力学习,叔叔保重身体。”

“嗯!”

“那我们先再见吧?”

“嗯!”

我们松开了手。

我轻轻关上车门,车子开动了。就在这时,翁金大步跑着向车子追来,虽然车子开得很快,但还是隐约听到她的大声呼喊:

“叔叔——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些只有在电影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镜头,如今就在我的眼前。





送走翁金、斯给之后,我随姐姐、姐夫来到客厅,爷爷奶奶和妈妈已在那里等候,大家聊天畅谈。不料说话间姐姐端来一盆热水:“叔叔,翁金上学前拜托我,让我无论如何要代她给您洗一次脚。”我的心头一热,想拒绝却说不出话来!

昨天晚饭后,我和她们一家人也在这里聊天,翁金突然端来一盆热水:“叔叔,我来给您洗脚。”我吃了一惊。

翁金说着,就蹲下身子要帮我脱鞋袜,我赶紧将脚收回,笑着对她说“我自己洗”,她为难地看着我,一脸诚恳地说:“晚辈给尊敬的长辈洗脚,这是我们家的规矩,我们经常给爷爷奶奶洗脚的……”我说万万使不得,我们那里从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翁金的姐姐比翁金大六岁,特别令人称赞的是,她一直在尝试适合自己的致富办法,不怕吃苦,不怕失败,在艰难的处境中还经常不顾一切地帮助别人……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农村女孩,虽然文化不高,但能具备这些素质实在难能可贵,令我钦佩。

脚被放入温热的水中,姐姐的手也泡在里面,轻轻地按摩揉搓着我的脚背和脚趾,一股热流涌向全身。

“你们这样盛情对待我,让我非常激动,但更多的是惭愧……”

“叔叔您千万别这么说。您知道吗?您帮助翁金的那几年,正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



“那时候,因为征迁,我们刚刚从几十里外搬到三棵树,人生地不熟,精神就要崩溃了。爸爸本来有工作,不知怎么下岗了,于是心情烦躁,经常以酒消愁,对我们三个小孩也变得粗暴起来……由于征迁费有些矛盾未能及时拿到,经济拮据,妈妈只好在附近做些临工,养家糊口。我也只得初中没毕业就离家打工,但也只能养活自己。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叔叔您出现了,没有您的支持和鼓励,翁金也许上不了高中,我也不会有今日的信心。”

我说没那么严重。她说奶奶经常在家唠叨:“我们一定是上辈子修了德,所以遇到好人了。”我说你们真的言重了!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感到好后悔,早知她们那样艰难,我应该多资助一些……

“叔叔,您是不是有信仰啊?”她一边用干毛巾给我擦脚一边问。她说:“这几年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关注您的言行,觉得您可能是一位有信仰的人,或者是一位非常有品行的人,否则,我们早就拒绝了您的帮助。”

“奶奶好像信佛吧?” 我问。

“对,爷爷奶奶和妈妈还有我的爱人都信佛,我也有自己的信仰。”她很自豪地回答。

难怪她们在自己艰难的时候还去帮助村邻,难怪她们那么懂得感恩……善良的品质,加上虔诚的信仰,使我顿时敬佩起她们来,并有一种顿悟在我的心头萌动……

曾经一直以为,那贫困的山区,落后的乡村,又是没有文字缺少文化的少数民族,我凭着自己的大学学历,有多年思想工作经验和丰富的人生阅历,虽然经济上对她们帮助有限,但在思想精神上一定能充当 “救世主”的角色吧……然而,我错了!她们谈论起佛经以及做事处人的哲理来,头头是道,让我大开眼界,我一下子如梦初醒:她们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修养最深、境界极高,她们已然是我的老师。

她们颠覆了我以往对少数民族的认知!





4月6日上午,我与她们告辞,姐姐拿来一个瓶子,对我说:“听说您退休住在乡下,喜欢种花种草,所以我们平日里在附近看到美丽的花时,就留心采了些种子,各种颜色的都有,也叫不出什么花名,全混在一起,装在这瓶里,希望您能喜欢。”

我接过瓶子,感到沉甸甸的,只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轻轻颤抖。

回家后,小心地将种子撒在门前的空地,不久便一片葱绿,各色小花陆续开放,美不胜收。

望着一片盛开的花朵,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问过翁金:“你们是藏族还是彝族啊?”

“我们是Pumi族,普通的普,大米的米。”

那时我十分惊讶,怎么自己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个民族啊?

如今,提及普米,不仅亲切,而且心中充满传奇般的惊喜,于是我将门前的花统统叫做普米花。

普米三姐妹更是不断传来好消息:

“叔叔,我被选为课代表了。”

“叔叔,妹妹的成绩进入全班第三了。”

“叔叔,姐姐到泸沽湖承包荒山,创办了一个原生态养鸡场。”

……

满园的普米花在阳光下竞相开放,无限的喜悦在我的心头涌动。

“普米,普米,我心中的菩提!”

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想。

(全文发表于2016年第10期《作家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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