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爱你就会请你到家里吃饭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食色】

食物与人相连,也必须与人相关。

一枚蛋,一盅汤,或者一盘菜心,一盘凉切牛肉,一壶酒,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和故事的主角。

白居易《寄元九》里说,“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如果不是跟那个人有关,不是承载着昔日的记忆,再甜的果子再香的酒,也终究是穿肠过的平凡之物。

是缱绻旖旎,是荡气回肠

一顿饭吃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也许话才说了半句;一场盛宴还未开席,也许话早已说尽。其中况味,大概只有对坐而食的两人才能体会。所以这有可能会是一个断断续续的系列,记录我对一些食物的听闻知悉,以及散落的人和事。



身心颠倒自不知,更识人间有真味。

  •  白胡椒猪肚汤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对食物的迷恋就像今天这样,仿佛天底下没有哪一样东西不是美好的。

在营造美食的过程中,大凡能想得到叫得出名的佐料,都有点石成金的奇幻效果。譬如肉桂,无论做咖啡还是烤面包,它都是绝佳的搭配,但是我更喜欢在蛋汤里撒一点肉桂粉,闻起来有一种思念的味道。譬如青芥,除了吃寿司的时候用,还可以在难过的时候吃,那样你会分不清是难过地流泪还是芥末的冲撞让自己哭个不停——无论如何不那么难堪。

所有找得到的佐料里,我只有一样不吃,那就是酱油。

为什么是酱油?

在我们认识一个月的那个晚上,我把这个当作秘密一样告诉了我的恋人李欧阳,他并没有吃惊,只是说了一句,“也没什么”。我看着他光洁的额头,细长的单眼皮,猜测着如果继续说下去,他会不会说谁都有点小怪癖之类的。他曾经也是个温和的男人。

不喜欢酱油倒进菜里的样子,看不下去那种肆意污染,就像是从头至尾被蹂躏。

还挺怪,李欧阳说。
李欧阳喜欢吃肘子,我也喜欢。

李欧阳喜欢吃鸭子,我也喜欢。

李欧阳喜欢吃大肠,我也喜欢。

李欧阳喜欢吃茄子,我也喜欢。

李欧阳喜欢吃鸡蛋,我不喜欢。

我对他说,要是你在就好了,那四十个白煮蛋就不会坏掉了。

什么白煮蛋?

我读高一的时候。那年寒食节我爸爸特意来学校给我送围巾,还有四十个白煮蛋,他说吃蛋更聪明,可我根本不喜欢吃蛋。我看着那一堆白煮蛋,头疼的要命。

李欧阳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时候李欧阳在别的学校读书,我们没机会见面,写信成了唯一的寄托。而我在多年以后才告诉他这件事,是因为我有太多事情要告诉他了,这件事几乎排不上队。

我在信里告诉他我去学校的路上有各种各样可以吃的东西,三月的马铃菜,五月的樱桃,八月的杏子,十月的莲藕,腊月四处逃窜的野兔。小而灵动的兔子被打着呼哨的少年和奔跑的犬围追堵截着,那么绝望,是冬天田野里唯一不会落幕的悲剧。

我把对李欧阳的思念化成对食物的热爱,只有吃才能让我忘记不能相见的苦闷,只有吃才能让我感到愉悦,感到自己是在恋爱。李欧阳才不,他说吃可以,但不要老是爱呀情的,整天叫着谈恋爱,所以你才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什么,我问。

我爱你啊。

2005年11月我们在一起以后,我才发现我们在吃这件事上,几乎有着不可思议的同类感。李欧阳说我们是两个肉食动物,我说不,我是个肉欲动物。他抱着我说,你负责肉,我负责欲。这个男人说起情话来,从来都是清奇诡谲。

虽然形影不离,但那之前养成的用食物消解思念的习惯依旧还在,于是,在一切能挤出的空闲里,原本不懂做菜的我开始慢慢学着研究各式菜谱,在实践摸索的路上一去不返。
李欧阳有胃寒的毛病,我就到处找有没有什么菜可以食疗。多亏无所不能的网络,真的被我找到一道菜,白胡椒猪肚汤。我看了一眼做法,食材少,步骤简单,于是我不顾大雨就冲进了超市买猪肚。

猪肚摆在砧板上我却发愁了。

怎么把这个皱巴巴的东西洗干净呢?

抄下来的菜谱就贴在墙上,其中一个说用细盐搓洗,另一个说细盐搓会入味,要用生粉和料酒,既能去掉内层的油膜,又可以去腥。我倾向后者,于是我脱下已经戴上的塑胶手套,赤手空拳抓粉搓揉,为的是能更真切地感受那些褶皱,彻底清洗那些摸起来毛骨悚然的另一个物种的皮肤。

几乎是咬着牙完成了那些搓揉的动作,最后一遍冲水的时候,我就跟得救似的浑身松懈了下来。

最难的步骤已经完成,接下来就好办了。飞水去血沫,研磨白胡椒,均匀抹在猪肚内层,然后收口,入温水锅,切几片姜,开始炖煮。关于白胡椒,千万别不舍得,猪肚是肉,白胡椒是灵,你说肉与灵谁比谁重要?

等到汤汁奶白色,这锅汤才算完成了八成。最后一步是捞出猪肚,切条,回锅再煮十五分钟,现在,撒盐调味,大功告成。

该怎么形容李欧阳喝汤时候的喜悦呢?他那样子,就像是打了胜仗,又像是即将出征,他的脸上泛着惊奇的光,眼里是流转的赞叹。喝到最后,他目光黯淡,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说,怎么办,好喝到我都想要跟你求婚了。

说真的,我差点相信了他的话。

李欧阳那么说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他说你愿意我现在说吗?我说我才不管你什么时候说,我只是觉得白胡椒放得有点多,喝起来稍微辣喉咙,我现在就被辣哭了。李欧阳揩去我的眼泪说,下次少放点就是了,你觉得辣,我也会觉得辣。就像左脚和右脚,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他是世上唯一一个能用难以预料的直觉完全走进我世界的人,我们被绳绑在同一根末梢神经上,当我的左脚痛的时候,他就能马上感到右脚的痛,完全没有说谎的余地。”

这是来自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对爱情的定义。李欧阳看我背出这一段,无奈地叹气,他对我一字不落背完所有的情书已经感到不满。他说,罗远,不要为难自己。

那以后白胡椒猪肚汤成了我们之间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也是一道轻易不去谈论的菜,因为那道菜第一次被端到桌子上的时候我们的话题曾经触及婚姻。而那几乎是我们之间最难的一件事情。风起云涌归于平静,毕竟不是一件易事,爱情也不例外。

最终,这个喝了我的汤的男人还是离开了我。他说他要在最后下决定前冷静一段时间,就这样,当他冷静了两年以后,我们只有说着再见,各自消失。以前我觉得世界很大,我们相爱却天各一方,似乎有无边的障碍从中阻隔。现在我觉得世界很小,小到装不下两个灵魂一样的人,它必须要把其中一个丢到更远的地方,以维持这个小世界的平衡。

是应了那句话吧,“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在最后一次说再见之前,我们分手见面再分手再见面,像两个争夺地盘的鳄鱼,像狮子,像长颈鹿,唯独不像我们自己。李欧阳厌倦了相爱相杀,我厌倦了爱恨不分,我们在彼此身上消耗掉青春和爱情,然后转身,艰难离开。
我再次听到李欧阳的消息是2027年,那时他已经有了女儿,那一年,是我们分开的第十二年。

所有我们相识的人都在传递各种关于你的消息,我是唯一的局外人,努力保护着那个关于我们的故事不被形形色色的猜想刺破。

他们说你胖了,像每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那样。我猜过去,应该就是中学老师那样的吧,你的生活平静,安稳,如同蒲公英降落在任何地方,如同芝麻成熟时刻突然炸裂的果实,如同泡桐花凋落,与你有关的所有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我知道,以你的温和,足以承担起生活所有的春风如昨。当我鼓起勇气试图说你好的时候,你又一次提起了乌纳穆诺的理论——你也试图重新认识我。所以那个深夜,我们和解,像所有争吵过后的恋人那样,省去所有言不由衷的问候,直接跳到惊心动魄的互相纠缠的恋情。

这已经是2037年夏季的事情。

现在是2040年,是你的本命年。

李欧阳,你已经六十岁了。

你半开玩笑提起,问我是否还是那么爱吃红烧肉。你说因为我不吃酱油,你就学会了炒冰糖来上色,而不是用老抽。你说每年中秋节你都会多吃一块月饼,因为知道我喜欢吃月饼。

就当替你吃了,不然我怎么这么胖。

那个以前说起情话都是毫无章法的李欧阳,终于说了一句正常的话,只是这一句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说,李欧阳,我请你到家里吃饭,敢不敢来。

李欧阳说,那要看有什么菜。

蒜泥黄瓜。咸水鸭。茄子煲。酥肘子。青椒炒鸡蛋。白粥。白胡椒猪肚汤。

没了?李欧阳问。

我还没有学会卤大肠。

关于食物,曾经我也说过动听的情话。比如我说我想跟你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每天。只是所有的时机都不对,李欧阳说怎么办,买一张桌子分两半,一半放你家一半放我家。我又一次差点相信你,我甚至开始在心里打算,是买圆桌还是方桌。

而你,大概只是玩笑吧。

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于我而言,你就是一日三餐一样的意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那样,少年心性不改。我一生未婚,不是对爱情失望,而是因为我不再相信有人还能像你那样适合我。就像那个季节注定就适合恋爱,而你注定就适合我的身体。该怎么说,怎么让你知道,当我想念某样食物时,想念的其实是跟食物有关的那个人。

如果我爱你,我就会邀请你到家里吃饭。只有这一点上,我和李欧阳心知肚明,并且没有分歧。
(插图来自Edward Hooper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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