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谈 李刚田先生的书法学习之路

 

我背临《兰亭序》在王羲之的雅正冲和之中,时时透露着魏墓志体的影子......





王羲之《兰亭序》被前人奉为“天下第一行书”。约半个世纪前,学术界发生了“兰亭论辩”,1965年郭沫若先生发表《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揭开了“兰亭论辩”的序幕。郭沫若文中认为在东晋时期,书体应该是未完全脱开隶意,像南京出土的《王兴之墓志》那样才合历史,不大可能出现如《兰亭序》那样完全脱开隶意的行书,并猜测《兰亭序》可能是王羲之的七世孙隋释智永所书。
另一派则认为,王羲之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能在古人的基础上推进新的书体,当时脱开隶意的行书在民间已经出现,王羲之是使新书体完美的代表书家。尽管辩论激烈对立,不同时期各有上风,但两派却一致都不否认《兰亭序》的书法精妙,并无意摘下这顶“天下第一行书”的帽子。古人喜爱《兰亭》、重视《兰亭》,甚至赋予神秘色彩,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传说唐太宗极好王羲之书法,天下搜求,但《兰亭序》为智永和尚所秘藏,不肯示人,太宗就密派侍臣萧翼将智永和尚手中的《兰亭序》骗将出来。唐太宗临死前遗言,将《兰亭序》同葬昭陵,为一己专爱,从此天下人再也没有见到《兰亭》真迹,只流传下太宗让当时书家临摹的《兰亭序》。后来书家所临的《兰亭序》都是依这些临摹本的再临摹。


我小时候学写字,大人都说《兰亭序》是“天下第一行书”,是必须要认真临、反复临的帖,临了《兰亭序》,不但入手能正确掌握行书技法,而且高雅不蹈俗格。但说实话,尽管我从小对写字就很痴迷,但这《兰亭序》似乎未能引起我去认真临写的兴趣与激情。
《兰亭》写得不温不火,不咸不淡,就像吃一碗少盐缺油的面条,能吃饱肚子,但说不上有什么滋味,是什么美食。当时对其中内涵的深刻与境界的深远不可能有什么认识与思考,再加上河南自民国以来的书家多是重魏碑、重隶书,没有写《兰亭序》的大氛围,所以我对《兰亭序》一直是敬鬼神而远之。


在这个氛围中,我小时候写字也一直是写魏碑,写隶书,对帖派书法接触的只有王铎的《拟山园帖》,这是因为王铎是我的老乡,被乡里誉为“神笔”,有太多太多的传说,不由得我不去关注他、景仰他。身边的老师朋友也多是写魏碑、隶书、章草的,真正写“二王”一派行书或小草的很少。
十五六岁时,我借得一册石刻本的赵孟頫书大字《寿春堂记》,因为急还书,连夜用薄薄的有光纸双钩了一本,同时也引起了我临写的兴趣。赵书虽然有人说是媚而无骨,学赵书“如与小人游,不觉日亲”,但我还是从中得到了好处,改去了儿时临写颜柳大楷用笔起止过于刻意着力的毛病,以及写魏碑时囿于刀刻斧凿痕迹的弊端。



后由赵书上溯学初唐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能脱颜柳书的用笔“障碍”,为今后学习行书打下了基础。二十几岁时,我得到一本唐陆柬之书的陆机《文赋》,这是正宗二王一脉书,认真临写了一段,对二王一脉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也有了兴趣,觉得写帖比写碑放松。陆柬之书虽属二王帖派正脉,但临写之间,觉得气息甚好,可是用笔技法比起米芾的生气勃勃要逊色多了。





之后,我又较长一段时间沉浸在米南宫书法之中,深刻体会到用笔不都是中锋,侧锋的生动鲜活是中锋所不可取代的,对书法的唯中锋论产生了疑问。但我写米总是写不像,米芾用笔可谓神出鬼没,如刻意在细节上求“像”,反而把米芾“掷腾跳荡”的毛病学到手了。


再后来很喜欢杨凝式的《韭花帖》。我对杨凝式很崇拜,甚至觉得他很神奇,能写清雅脱俗的《韭花帖》,又能写凝重古厚、风格近颜真卿的《卢鸿草堂十志图跋》,还有被黄山谷誉为“散僧入圣”、今天看来有点现代派味道的《神仙起居法》,书路如此之宽,是其他书家所比不了的。
《韭花帖》在骨子里与《兰亭序》是一脉相承的,但我觉得此帖比《兰亭》要有味道,其章法疏朗,字势舒展,如众星丽天,一派神行。黄山谷有诗赞曰:“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说明《韭花帖》得到了《兰亭序》的神髓。


这里选的一幅是2002年我临写的《韭花帖》(97cm×31cm)。某日,我看到装裱师傅揭裱古字画,从原画上揭下来的複背纸被师傅揉作一团,顺手扔进了字纸篓,我把几张又湿又皱的旧画複背纸从垃圾里拣了出来,回去展平晾干,古色逼人,十分可爱。这幅临作正是用这拣来的旧画複背纸上写得,其古旧斑斓之色是自然天成而非刻意制造出的,而发现美何尝不是一种创造?
我临写得比范本显得“硬”了一些,融入了唐人写经的笔意,结构虽然努力去忠实于原帖,但自己的习惯还是顽固地透露了出来。由于这幅字在视觉上具有装饰效果,2003年、2006年两次出版我的书法集时都选用了。



我由《韭花帖》开始上追二王书,但还是对《兰亭序》喜欢不起来。临写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王羲之传本墨迹》上的那些摹本。2001年临写王羲之《初月帖》(175cm×43cm)便是那时留下的。那幅临作注意把小幅的尺牍变为大条幅时笔墨的变化、由原范本的点画清爽变得涩劲甚至有点“模糊”,从创作理念上是受到王铎临二王大条幅时技法变化的启示。




后来又写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觉得此帖比《兰亭序》有味道,且字数较多,适合临习,此帖虽结构及字势精妙,但刻石本笔意失去甚多,此时我已经有了临写米芾的基础,所以试参以米芾的用笔来临写集王《圣教序》,果然效果甚佳。



从王铎、赵孟兆页 到陆柬之、米芾,再到杨凝式、传本王羲之尺牍墨迹及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一路走下来,发现许多东西在《兰亭序》中都似曾相识,渐渐对孙过庭所说的“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话有了较深刻的理解。



2009年的一段时间,我突然鬼使神差般地想起写《兰亭序》,而且写起来很上手,在其中发现了许多过去熟视而无睹的妙处。由于多次临写,帖中的文词已能顺口溜出来,字形也都能默记于心,于是就不再看帖,凭着记忆顺着自己的手性去写而不是去临《兰亭序》。我当时买了两刀很便宜的八尺皮纸作练字用,虽无墨韵,但能运笔无凝,写起来很畅快。一日兴起,将此八尺纸竖裁三成大条幅背临《兰亭》,这里刊出的四件条幅便是当时的习作。30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写魏碑受张大千、胡小石的影响,胡小石所书体势欹侧,张大千的字横势开张,但影响到我的笔下张牙舞爪起来。在习二王一脉帖中,渐渐“节度其手”,火气少了,张扬少了。




但数十年学魏墓志是刻骨铭心的,无法脱胎换骨,但又何必去脱胎换骨!我背临《兰亭序》在王羲之的雅正冲和之中,时时透露着魏墓志体的影子,少了一些“江左风流”,而平添了些许“中原古法”,但并非刻意如此,书时如信马郊原,一切任凭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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