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江弱水作品:一个人的情人节

 

著名学者江弱水解读南宋词人姜白石,读出一份珍贵的爱情的活化石。...







作家档案



 江弱水   

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士,西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任教于浙江大学人文学院。著有《卞之琳诗艺研究》,《中西同步与位移--现代诗人丛论》,诗集《线装的心情》,编有《余光中选集》、《卞之琳文集》等。

杭州有一条马塍路,在西湖与西溪之间,不长,也不宽。我偶尔走过这条路,就会想,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曾经葬着一个人,连同他的遗恨。
南宋词人姜夔(约1155-1221),号白石道人,兼精诗、书、乐,以布衣终。他生平有一段情事,铭心而刻骨,常于其文字中露出鳞爪,而总是语焉不详。半个世纪前,夏承焘先生细细寻绎勾沉,终于使这段情缘较为完整地浮出水面。大致的情况是,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姊妹相遇,从此与其中一位结下不解之缘,却因白石生计不能自足而不得不游食四方,遂无法厮守终老。钱钟书先生说,中国文人向来是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而词则用来言诗中言不得的志。姜白石诗中提及此一情事的,只有《送范伯讷往合肥》绝句三首,而他的词中,据夏承焘先生的研究,与此情有关的有二十二首之多,占其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足见其萦心不忘。前人多因不晓本事,常常责其费解,王国维甚至有“白石有格而无情”之讥评。可事实上,白石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差堪比拟。这也使得他的词具有极为感人的品质,诚如夏承焘先生所说的,“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

这个正月里,闲居无聊,我重读“夏承焘集”中的《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特为其写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正月的一组五首《鹧鸪天》而泫然久之。这一年,从夏承焘所推定,白石四十三岁,在今天是中年,而古人已自视老年了。可是,他生命中一段年轻的爱情所呼唤起来的一种深沉的情感,委曲的心理,隐隐跳动的脉搏,渐渐急促的呼吸,以及升高的血压,失眠,与强忍的泪,纵然隔了整整八百零八年,依然鲜活如昨。这是一份珍贵的爱情的活的化石。下面,我想将这组词试作一番演绎。这五首词,有所感,有所思,辄有所作,并非早有预谋而加以整体设计的作品,却又有着内在的统一性。一个词牌,往往重复的韵脚(如“悲”字,“归”字,“知”字),都说明在这一段时间里,像法国诗人瓦雷里写《海滨墓园》时一样的情形,诗人的心头老是回旋着一段没有内容的旋律,挥之不去,执意占据着心灵。白石所做的,正是本来意义上的“填词”。

「 一 」
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

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

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

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

——《鹧鸪天•丁巳元日》

新年新岁,开始得如此周正,安详。斟上一杯碧绿的柏叶酒(晋周处《风土记》:“元旦进柏叶酒”),盛上一盘火红的花椒子(宋罗愿《尔雅翼》:“正月一日以盘进椒,号椒盘”),诗人守岁,像守住一个稳稳的幸福。篱外灯火,照映着往来拜年人的影子。待到西窗曙色初动,吴山上三茅堂的钟声响起,便是又一年到来了。

这平安来得不易。腊月二十六、七,诗人还在吴江赶到杭州来的船上呢。五天前他还填了一首《浣溪沙》,表达了自己对温暖的家的渴念:“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现在,人是归来了,在经历了太多南蚁北驾的徒劳奔波之后,他决心听从平居生活的召唤。怪不得他的心情有点懒了,动作有点慢了。刚刚把家安在杭州,客人本来就不多,邻里似乎也不熟,他愿意从此课儿学字,教女吟诗,让门前横斜的梅花伴随自己度过此生了。

你看,现在,连梅花都不再能触动他心中的隐痛了。要知道,在姜白石的词中,梅花向来都是作为那段相思的符号而出现的。本来,在这个冬天里,他留在无锡,一直想去合肥而终于未能成行。“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于是有了一首《江梅引》:“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但是,“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这徒然的思念,枉然的追寻,何时是一个尽头?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宿命的结局,于是又有了一首《鬲溪梅令》。“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却还是借梅花以寓意:“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好花并不等待那爱花的人,何况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开罢还将凋落。杜牧《怅诗》云:“狂风吹尽深红色,落叶成阴子满枝。”辛弃疾《江神子》云:“待得来时春尽也,梅结子,笋成竿。”都是让人断念死心的意思。如今,丙辰过了是丁巳,冬过了是春。重拾旧欢,再续前缘,似乎的确不可能了。还是歇了那份心吧,在这正月初一的早上,诗人对自己这么说。

第一首词境,真个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不多不少,这宁静的心绪维持了十天。


「 二 」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法国汉学家谢和耐说得不错:宋人的新年真正的开始,要到上元灯节,也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的三天。这三天的庆典,具有狂欢节所有的表现特征。凡读过吴自牧《梦粱录》和周密《武林旧事》的人,都可证明此言不虚。二书有关南宋临安元宵灯市的详尽描写,此处不赘引。而元宵节前三四天,依例开始试灯预赏。正月十一日,杭州相对平静了十天的街巷热闹起来了,诗人不免前去随喜一番。但这一去可好,平地里由此生出了波澜。

诗人观灯处,在沙河塘上,即城南吴山脚下,傍河人家。苏轼诗云:“暮归走马沙河塘,炉烟袅袅十里香”,则其地在南宋之繁盛,更可想而知。正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时辰,“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梦梁录•元宵》)。而我们的诗人,一介布衣,没有前呵后殿的随从,只有一个娇小的女儿骑在肩头(吾乡俗谓“打卡肩”),任走热闹处打望,但见人多而嘴杂,花多而眼乱。白石曾有《观灯口号十首》写其盛况,兹录三首如次:
世间形象尽成灯,烘火旋纱巧思生。
列肆又多看不遍,游人一一把灯行。
游人尽带孟家蝉,争托星毬万眼圆。
闹里传呼大官过,后车多少尽婵娟。
花帽笼头几岁儿,女儿学著内人衣。
灯前月下无归路,不到天明亦不归。


灯也无数,人也无数。可在这如水的月光下,不知为什么,诗人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那时你的容颜比元夜还典丽……”周梦蝶的诗如是写道。我们的诗人不由不想起自己的情人。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却非复与伊人携手同赏的那些个元夜了。满街女子尽婵娟,然而正如朱自清在月色下所想的一样:“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贮在心头的记忆,满满的,却说不上来,只道得七个字:少年情事老来悲。

没有记叙,没有抒情,只有这淡淡七个字的说明:“少年情事老来悲。”而且,更淡的还在后头:“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我们该钦佩古典诗人巨大的艺术自制力了。彻骨的悲凉,却出之以浅浅的春寒;揪心的痛楚,仍不乱其缓缓的步履。有人赞叹梅里美小说写得节制,大意是说:在别的作家捋袖揎拳的地方,梅里美只不过动了一动眉毛。姜白石呢,可是连眉毛都没有动。这就是艺术的辩证法。吴兴华的诗句可为下一注脚:“止水知道的无限风波,非急浪排空所能想象。”

「 三 」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

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

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鹧鸪天•元夕不出》

第三首词,题目便有意思。正月十五元夕,是灯节欢会的最高潮,可是这里却来了个反高潮:“元夕不出”。诗人岂不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可是他以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说服自己闭门不出:“却怕春寒”。然而就在四天以前,他不是还在说“沙河塘上春寒浅”么?可见天气其实并不怎么冷。所以,我们推测,诗人元夕不出,要么是不敢面对那士女相谑、赠以芍药的刺激,他要重新找回四天前那个晚上失去的心情的宁静;要么是觉得,既然没有了她的陪伴,良辰美景不过是虚设。元宵节,唉,是情人节。

虽不出门,却自烦恼,因为不绝念想。诗人身在家中,心不在家中,他想到御街上试灯预赏的时候,柳芽方吐,梅花正小,今夜的春意也该不算太浓吧。帘户一片寂静,月儿正低低映在檐下。他听着,看着,想着,无计可消除地,他又想起了那段旧情。

“旧情惟有《绛都词》。”夏承焘先生笺曰:“丁仙现有《绛都春》词‘融和又报’一首,咏汴京灯夕,见《草堂诗余》下。”我觉得丁词《绛都春》固然写的是元宵灯会,可是徒有华藻,了无风情,未必是白石此典所自出。这里应该是指往日与情人元宵观灯而写的诗篇,那是过往恋情的见证。“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暗香》)。当年的清词丽句是再也写不出了,况又是欲写还休。“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水龙吟》),又何可指望于来日?诗人再一次说服自己:洗洗睡吧。

睡不着。三更了,街市上的灯火(“芙蓉”,灯也,下一首之“红莲”亦同)也应黯淡下来了吧。元夕不出,因为不敢出,或不愿出;三更不眠,因为不能眠,或不成眠。就在枕上展转之际,邻家的少女(汉扬雄《法言》:“娃、嫷、窕、艳,美女也。吴楚之间曰娃”)说着笑着回来了。她该不只是游观吧?或者也曾舞过一夜?这不是无端的臆测。白石诗写元宵的,又有《灯词》七绝四首,其一、其二曰:
南陌东城尽舞儿,画金刺绣满罗衣。
也知爱惜春游夜,舞落银蟾不肯归。
灯已阑珊月色寒,舞儿往往夜深还。
只因不尽婆娑意,更向街心弄影看。


笑语归来的邻娃,或许是这些舞儿中的一员也未可知。但是,此刻拨动诗人心弦的,是当年自己的情人也曾在元夕灯影里尽情地游过,尽情地舞过。想来她也不再年轻了,如李清照《永遇乐》说的:“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一切都过去了。才四十三岁,却已经老了的诗人,头白了、睡思昏沉了的诗人,就这样枕着自己的思念,沉沉入梦。

「 四 」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打从正月十一日观灯,我们看见,白石于一段旧情,拎不起,放不下,挣不脱,按不住,显意识层面竭力控制的情感,因积想而成梦,终于在潜意识里不可阻遏地释放出来: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涓滴之思,就这样泛滥成河。夏承焘先生关于合肥情事的考证,说“白石词中记此人地事缘最明显者”首推这两句。诗人从前那么多文字,对这段情事总是百般隐约其辞。今夜,在这梦的屏蔽之下,他再也无所顾忌地吐尽肺肝。“肥水东流无尽期”,那是绵绵不绝的长恨。恨极处,诗人说,“当初不合种相思”。顾随先生的《东坡词说》曾引一个故事,说是有人丧其爱子,痛哭不能自堪,遂指其子之棺而骂曰:譬似当初没你!“识者闻之,以为悲痛之极致也。”“当初不合种相思”一句,正与此同。

本词另一伤情之极,转而故作淡漠的句子,是同样以否定形式出现的,“人间别久不成悲”。亦所谓哀毁逾恒,反倒像全无心肝的样子也。对于白石来说,究竟是“少年情事老来悲”悲呢,还是“人间别久不成悲”更悲?细想来,还真的说不清,因为两者都兼有空间的远隔与时间的久违。也许前者让人更多感受到一种岁月沧桑吧。

白石感梦之作,集中颇有数首。此前十年所作《踏莎行》,有“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的名句,素来不喜白石词的王国维,独称此二语为其所爱。那首词中还有一句:“夜长争得薄情知?”是从对方设想自己之辞,可见那时候两人还说不上灵犀相通,无心可猜。经过了“十年心事总凄凉”后,诗人对自己的情人,不减一分执,更增一分信。他相信她年年元夜都会思念着自己,他也相信她相信自己年年元夜也都在思念着她: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在否定了又否定之后,他毕竟拥有了这一至可宝贵的肯定。也许仅凭他与情人之间这一点相知与互信,就足以补偿白石全部的撼恨了。然而,“谁教”二字,又分明透露出他凄怆的心中的无奈和不平,大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怨愤。

这是第四首。诗人一直以理智压下的情感,只有在梦中才达到了高潮。悲夫!


「 五 」


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僛僛。

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

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

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

——《鹧鸪天•十六夜出》

经过了好一番挣扎,诗人的心灵仿佛受了洗涤,变得如此清新,明快。一条天街,两行珠帘,千枝银烛,已然摆在诗人的面前。元宵灯节的最后一天,正月十六之夜,他从自绝于杭州人民的私人小天地中走了出来。他没有什么牵挂和羁绊了。付出了那么多,伤了那么久,他已经无须再愧对自己,愧对她,愧对神明了。灿灿的烛光在微风里斜舞(僛僛,欹侧貌),丝丝的芳草在红楼下滋长(东风,此处为一种草名)。我,转生杜牧,一个薄幸的冶游者,加入你们的庆典来了。良夜未央,欢意正浓,而且——明朝春过小桃枝。

还记得吗?从第一首“丁巳元日”的“诗鬓无端又一春”起,春天的感觉还从来不曾这样鲜明过呢。“正月十一日观灯”是“沙河塘上春寒浅”,“元夕不出”是“柳悭梅小未教知”,“元夕有所梦”是“春未绿,鬓先丝”,现在,“十六夜出”,诗人终于有了对于春天的确信:“明朝春过小桃枝”。关键词是“明朝”。虽然第一首词中就有了向前看的意思,第二、三、四首却全都沉浸于往昔,以致忽略了当前,更不用说明朝了。只有到了这第五首,才真的有了结束过去、开辟未来的气象。

如果把诗人从元日到十六日的心灵之脉动绘制成一幅曲线图,则正月初一的平直线向前持续了十天;然后,是十一日的向上波动;到十五之夜,先压到一个低谷,再扬上一个高峰;至此十六日晚,划然又是一道平直的线向前了。这回是真的向前了么?似乎又不然。末两句“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仍复满怀心事,满目旧情,仿佛向过去依依投出的最后一瞥。

但白石这回终于不再反顾了。夏承焘先生依照年月先后排列其本事各词,至此第四、第五两首而毕。他说:二词乃怀人最后之作。时白石已四十三岁,距最后一次别合肥,已经六年;距二三十岁初遇之时,已二十年左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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