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汉诗|李寂荡作品:我将死不瞑目

 

你走后,我有了两个邻居,他们都住在隔壁,死亡和孤独。...







▲ 诗十首 · 李寂荡

隔壁邻居

直到现在 我仍然觉得你住在隔壁

我只是看不见你的影子听不见你的动静罢了

尽管那个深夜我亲自看见工人

一脚把你踹进火葬场的运输车

去年冬天 雪下得特别大

阳台上你的旧家具被白雪静静地覆盖

你关门闭户 仿佛出远门未归

直到现在 我仍然对你深怀愧疚

你最后一次跟我说话是问我时间

我很不耐烦地回答了你

当时我急着去赶一趟火车

回来时再也没看见你佝背从我门前经过

或者夹着烟卷坐在走廊尽头发愣

回来时我带来一群体校的姑娘

我们饮酒作乐 高声喧哗

料想你都听见了

当时你就在隔壁 匍伏在地

一大群绿苍蝇围绕着你飞舞

你赤裸着干瘪而扭曲的身子 臀部正在腐烂

不知在哪个夜间你被阎王追逐

未来得及打开门呼救便摔倒在门边

但没有吵醒别人的瞌睡

黑夜结束的地方 太阳照常起

照常照耀着你的阳台和门窗

直到现在 我仍然感到你住在隔壁

缄默着 怀抱最终未说出的话语

绝望 愤懑 苦痛

你走后那些健壮的姑娘也离我而去

裹挟着我自以为是的爱情和

对安居乐业的渴望

我漫无目的地过着日子

把日子喝成一堆空酒瓶

把空酒瓶当作废品处理

我常被梦魇惊骇

然后一分一秒等着天明

直到现在 我仍然活着

独自一人 但并不寂寞

因为你走后 我有了两个邻居

他们都住在隔壁

死亡和孤独

(2000年)


水  洞

水洞  一个曾被称作匪洞的地方

一半属于汉语  一半属于苗语

是我的故乡

只有通过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圻

隐约可见光脚跑过的青石板一角

二十年的光阴就堆成了三尺厚的灰尘

疯长的火麻代替了路两旁

端午采摘叶片的苦竹

泥瓦木屋一律向东南倾斜

那些熟悉的面孔

有的带着皱纹进入了泥土

有的带着青春去了异乡

河边的碾房还未坍塌  仿佛顽固地

反抗着遭遗弃的厄运

河水波光粼粼 仍然缓缓地流淌

白鹭仍旧游弋在水稻田上方

云朵飞逝 好像擦着了山巅

七月  水洞一片阴冷

十五瓦的灯泡换掉了煤油灯盏

在巨大的黑暗中宛若萤火

电视亦如唧唧的虫叫  最为清脆的

笼罩着寨子的仍是二十年前

断断续续的狗吠与河流的声响

七月的夜晚  在故乡水洞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

我感到了对安静从未有过的恐慌

(2001年)




铁炉子

因为窘困,请原谅我所点燃的污染

铁管就像抒情的笔 整日向天泼墨

仿佛向无限的虚无追寻归宿

铁炉子,我阴冷的冬天温暖的心脏

为我烧制粗茶淡饭

为我烘热每一个清晨和黄昏

呷茶或饮酒,或静悄悄地阅读

依偎着火炉,我似乎触摸到了幸福的肌肤

我养的狗靠着我的脚背

和我一块儿打盹,昏沉沉间

无数的北风刮过了屋顶

天气的发热使铁炉渐渐冷却

冷却为一架冰凉的钢铁

连着已肢解的烟囱,堆放在屋角

此时的煤块不再代表火焰的沉默

仿佛就是一堆黑色的砂石

我的铁炉子,犹如逝去的冬天

弃置在记忆的边沿

而窗外,已是春暖花开

(2002年)




午夜飞蛾

它落入了光明的陷阱

转瞬又陷入浑沌的迷宫

狭小的方形成了它无限的迷宫

窗帘一角露出的光辉怂恿着它

一次又一次扑打着透明的铁壁

它四处飞动着,凭着惯性

直到碰着墙,仍扑打着翅膀

——它也许从未有过墙的概念

它四处飞动着,在我和他人的睡梦周围

我被它吵醒,听见别人均匀的呼吸

和它暂时的歇息

尽管仅是举手之劳

我也懒得为它打开一条生路

我将继续的是漫长的梦境

我将与它重逢

它安息在书柜上,残破的翅膀落满灰尘

像一枚丑陋的枯叶,被我轻轻拂落

它不是纳博科夫的网兜正在接近的蝴蝶

它不是带着灵魂从墓穴中飞升的蝴蝶

甚至,它也不是成语中焚为灰烬的飞蛾

它只是一只与我有关的飞蛾

只有我知道它所有的徒劳和毁灭

正如上帝冷漠的目光中我一切痛苦的秘密

(2003年)




九洞天

逼仄的隧洞,昏眩之灯

逐渐远离正沉入秋天的群峰

深入似乎没有止境的深入,

我们像一枚海贝,游走于石的大海

岩石的内部,坚硬的内部,灯光是唯一的温柔

正当忍耐趋于极限,豁然开朗

天光乍泄,仿佛长梦醒来的清晨,知了

好像贴着悬崖的聒鸣从未停歇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临岩缝中坚持的蕨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洞外有洞

光明与黑暗交替,压抑与释放轮回

倘若没有在黑暗中漫长的摸索

当天光乍泄,喜悦又怎能随之降临

漫漫天光啊,久违的天籁,笼罩渺小的心

九个天,九个太阳,九个不同的世界

被一条时间之水贯穿,那深不可测的水

源于大地的深处的汪洋

携带着我们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被压抑的秘密,喷涌而出,日夜奔流

飞禽与走兽,因为震惊,忘却了奔跑和高飞

入了神,变成了姿态迥异的雕塑,守望着这时间之水

倾听着这寂静的时间之水发出的喑暗喧嚣

我们似乎重回洪荒,唯与天地相对

而一叶扁舟载着我们,随光阴之流,悠然而归

(2004年)


科学路

橘花

或许夹竹桃

清幽的芬芳

在夜空中微微荡漾。

——(意)夸西莫多

艺术与科学毗邻而居

一墙之隔,却又毫无关联

科学在这个时代显然占了上峰

至少获得了时代的命名权

而在这条路上,我感觉不到

与科学有什么关系

一树夹竹桃,缀满猩红的花朵

除了消逝的青春,我还想起西西里

两棵古树,一棵似乎已经死亡

每次看见,我觉得它就是一副棺木

而另一棵却郁郁葱葱

每年三月,它都以蓬勃的生机

和欲滴的翠绿,告诉我美好时节的降临

路口,夜总会灯火辉煌

漂亮的女子在风尘中奔走

而百米外的京剧团在黑暗中

独自沉默。仿佛在咀嚼一枚苦果

我不知道为何在天高云淡的早晨

京剧再度唱响

鼓锣喧天。唱腔悠远

就像高树上秋天的蝉鸣一样地荒凉

整整五年的时光,就像

一阵雨水,落在科学路的水泥路面

了无痕迹。我隐约记得

一个被囚禁的夜晚,通宵未眠

睁大眼睛等着天明。我听到了鸟叫

被光明照亮的声音。我与鸟类一同

对拂晓的到来深怀感激

而人类还在沉睡


(2005年)


在省委党校,一只松鼠……

来跟我玩啊

          为什么跑啊

          弄得枝叶摇摇

          仿佛我有管枪

          要致你于死

          其实我只会

          搔搔你的小头

          让你走

               ——(英)叶芝《给凯尔纳诺的一只松鼠》

花溪桐木岭,省委党校的行政楼前

我看见了一只松鼠

一只以死亡的姿态出现的松鼠

它安静地飘浮在水池的水面

它仿佛从我久远的童年记忆的迷雾

抑或影视的屏幕上倏忽浮现

跌落在我面前这池现实的水面

啊,这就是那栖居高枝,矫健而优雅的精灵

这就是那特立独行,风餐露宿的尤物

这是行政楼前台阶中间的一道人工溪流

时而停歇,时而流动

这只松鼠似乎是从台阶一侧的松林

跃向另一侧的松林的过程中不幸坠落

抑或是将水面当作了地面,不幸掉入“陷阱”

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松鼠不会告诉我——它的死因

它隐忍着巨大的冤屈,

或者苦闷,或者“无”?

当清风徐来,水池两侧的松林

发出阵阵涛声,平静的水面荡起涟漪

一只松鼠,飘浮在水池的水面

不分黑夜和白天

(2006年)


那些来自乡下的鸟们------

它们站在街道旁的电线杆上

唧唧喳喳,交头接耳

显得异常的兴奋,周遭的一切

似乎让它们感到无比的新异

正如它们的突然出现

也让我感到无比惊奇

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闯入这座城市的

它们仿佛来自我乡下的童年

它们通体近乎漆黑

而翅羽雪白

机灵,轻巧

对人群车流毫无恐惧

它们怎么来到我的寓所前

难道因为走廊上彤红的枸杞

抑或因成熟而爆裂的石榴?

或许都不是

它们的停留是短暂的,仿佛就是

为了我打一个照面

它们成群而去,飞过对面农行大厦

不知飞向哪里

鸟们离去后的电线

颤抖一阵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2011年)


河  流

曾经我面对河流滔滔不绝地奔流

我从不怀疑它们有一天会断涸

就像我从不怀疑那些绵延的山峦有一天会消失

河流的奔流和山峦的耸立  天经地义

正如一切曾经存在并将永远存在的事物

后来我看见奔流的河流

却想到它为什么奔流

哪有那么多的水来维持这样不停歇的流淌啊

地下的水再多也会流光的呀

当我看见干涸的河床

我的想法被验证了

原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今天也会被巅覆

(2011年)


夜归人

敲自家的门竟然敲得胆颤心惊,敲得心碎

心跳犹如敲门声响彻夤夜

甚至不如敲客栈的门理直气壮

在自己的家理直气壮住着的是他者

他者以家长的名义规定你的起居

犬吠大作,半响,门打开

你被放了进去。你像一个寄居者,一个投宿客

你为迟归的打扰深感惶恐

你终于可以将端坐了一整天的身躯放平

将照相似的面孔融化进黑暗

你像一个幽灵似的终于回到洞穴,尽管旁边住着老虎

魂魄这时终于可以凝聚,回到肉身

不想喝的,不想瞧的,不想听的,不想说的,不想想的------

统统可以放弃,尽管这样的时辰短暂

你圆睁着眼睛尽情享受着这黑暗中的片刻安谧

不再作狼奔,不再作豕突,不再亦步亦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雷声像雷声一样滚过屋顶

闪电像闪电似的映亮了窗户玻璃

雨如约一般瓢泼,倾盆

这场雷雨终将消逝,仿佛从未来临

似乎所有人都被梦的盒子罩着

不着一滴雨水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早晨醒来,浑然不知昨夜曾有过一场暴雨

而你仿佛是与这场雷雨唯一的相遇

这场暴雨横穿了你的躯体

一个夜归人,在思忖着自己

连狗都不如的生活



我将死不瞑目

——看《动物世界》

假如我是一只狮子

我一定是那只:捕获了羚羊,精疲力竭

只好拱手将猎物让给早已守候的一群鬣狗

我只能悻悻然离开,看鬣狗们撕扯着猎物,大快朵頣

一群秃鹫已在一旁守候,守候鬣狗们的残骨剩肉

潜伏在马拉河的鳄鱼面目狰狞丑陋

而又狡黠凶狠,我就是那千万只角马中被鳄鱼逮住的那只

挣扎是徒劳的,我被摔打咬吞,我的鲜血染红了马拉河

或者我是那只斑马——

怎么也跃不上岸而被水淹没,像一截木头似的冲积在河湾

那河岸啊就是我今生迈不过的坎

我更像是一头牛:被一群饥饿的狮子选中盯住

它们四面合围,一哄而上

有的抓住了我的臀部,大腿,有的按住我的腰

更厉害的一只紧紧抱住了我脖子,样子好像我亲密的战友

紧紧咬住我的咽喉——我仿佛就是它们的命运

样子一定像极了深情的吻

我动弹不得,像一座山终将崩毁

在我最后的目光中,我的同伴队伍渐行渐远

死神正从远方奔跑而至

我将死不瞑目

 作家档案 


 李寂荡 

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1999年,获文学硕士学位。曾参与高校教材《20世纪中国文学作品选读》(上下卷,西南师大出版社出版)的编写工作;曾担任《中国歌谣集成•贵州卷》的副主编。

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社长、主编。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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