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林食性

人淡如菊，食雅近仙

林妹妹倚坐在山石上，天然样，淡淡妆，题图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正是我心中林妹妹模样，却要到后来的后来，才发现，喜欢一个人，甚至会效仿她的食性，追随她的食俗，哪怕与自己本来食性背道而驰。...

一部《红楼梦》挖美食，细说了那么多人，总没敢说林妹妹，也是，最爱的总要留到最后，因为怕说不好。

我买的第一套《红楼梦》，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第一册前面，有很多幅插图。印象最深的一幅，林妹妹倚坐在山石上，天然样，淡淡妆，题图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正是我心中林妹妹模样，却要到后来的后来，才发现，喜欢一个人，甚至会效仿她的食性，追随她的食俗，哪怕与自己本来食性背道而驰。

印象中林妹妹是素食的，由于素来体弱，大家持螯掰蟹时，她怕螃蟹冷，只好在旁边写菊花诗，湘云大啖特啖烤鹿肉时，她又怕鹿肉燥，更只敢远远看着，还洁癖兮兮地为芦雪庵遭劫一哭。贾母凤姐酷爱的鹌鹑，糟也好，卤也罢，滋阴补气的，都没见她沾过。也是，美人啃鸡爪，万径人踪灭，林妹妹才不会李嬷嬷似的，轻易就被热滚滚的野鸡汤牵着鼻子走。

奇哉怪哉，曹雪芹写林妹妹，只写茶与饮。燕窝粥是特例，为表彰钗黛互剖金兰契的，也为侧写宝哥哥体贴入微和贾母关怀备至有求必应。

林妹妹喝茶，最被后人称颂效仿的是不饮饭后茶。林家是诗书传家，林妹妹受的教导是务必饭粒咽尽稍停才能饮茶，贾府却是包衣出身马上得天下，仍然保留军队迅疾作风，才丢饭碗，便有小丫头奉漱口茶，紧跟着又上吃的茶。林妹妹的好教养第一时间得以展示，入乡随俗，捧一捧，啜一啜是应景，至于啜多少茶水下肚，就全在自己把握了。

饭后茶的诟病，一，冲淡胃液不利消化，二，茶水中的鞣酸类妨碍铁的吸收，对于青春期女性格外不利，更易造成贫血。尤其对于林妹妹这样的素食女子，铁的四大来源，蛋黄肝脏血液瘦肉，估计林妹妹顶多偶尔吃个鸽子蛋，无怪乎她又瘦又白，衣袂飘飘风吹就倒。

据宝姐姐观察总结，林妹妹谷物类也进食甚少。敏感少女似乎都这个样子，不吃肉，也不吃饭。抵抗力低下，动辄晕厥，长期的低血糖状态也让人情绪低落，更加郁郁寡欢。林语堂在《京华烟云》里特别塑造了红玉，直接就是黛玉的现代英国版本。五谷为养，五畜为益，林妹妹们直接将这两大主要食物给忽略了。

幸亏她还吃坚果，无论宝哥哥给她的“榧子”或是在宝姐姐闺房里闲闲嗑的瓜子，或许还有平时的松瓤，反正这些坚果都是清香型，有仙风。

林妹妹喝茶也喝得极淡，凤姐们嫌不好的外国茶叶，倒适她口。这也是南北茶口的原因了，扬州地产茶绿杨春，本就偏清雅，人，永远会在胃底给童年味蕾留住一席之地。

比林妹妹更不接地气的妙玉批评她是个大俗人——“没承想你林妹妹识得天书琴谱，却不懂品茶，我去年从梅花上收的雪，瓮藏在花树下，自己舍不得喝，巴巴地今儿挖出来沏了茶单独请世外仙株林和山中高士薛吃体己，这般轻浮无比的水，都尝不出来！”

这个，还真不能怪林妹妹。想她自会吃饭便开始服药，如何有余暇品茶？再说林妹妹夜里又向来睡不安生，桂花茶，消积茶，枫露泣，六安茶或者老君眉，皆与林妹妹无缘。

林妹妹夏天喝“香薷饮”，两三味药煎就，清暑袪湿解表，想象中应该带点草本植物的青涩药香。

林妹妹于此夏茶一味，也不懂得珍惜。跟宝玉吵几句，就又急又哭地全给吐了。

总有些少女有着容易呕吐容易晕厥见花流泪对月伤怀的神经质的青春期，然后，在她们成长为女人的过程中被生活逐渐脱敏，茁壮而强大粗糙，成为“鱼眼睛”。

因为梨花泪，看过一个女人哭还爱她不稀奇，因为杜鹃啼血爱上一个肺病咯血的女人也不稀奇，零距离地看过女人吐仍然爱她，就值得我们尊敬。无论是病理性地呕吐或者醉酒性呕吐——有几个女人能似湘云，喝高了只是躺在芍药花雨里喃喃吟诵“玉碗盛来琥珀光”呢？

就只为着宝玉看过林妹妹吐得脸红气急娇喘微微而心生悔意从此处处容让，林妹妹假装要吃茶也是值得的，再优雅从容的女人碰到真爱都不能淡定，神仙也难过情爱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