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科学的不自由历程

 

关于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的问题在这里重新得到了强调,当然也给了一条出路,如果你一定要说中国古代有科学,你到博物学那里去找,别去琢磨数理科学。...

作者 田 松(本号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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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下午好,我的题目叫做“科学的自由历程”,其实是我以前的一篇文章的名字,因为我们知道吴国盛教授著名的著作叫做《科学的历程》,他又经常提倡自由的科学,所以我N年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科学的自由历程》,但是这个题目现在看来不大好,应该加一个否定词,《科学的不自由历程》,科学早就过了自由的时期,现在的科学非常不自由。

老师和牧师是差不多的,拿起来话筒就撒不开,所以你要提醒我时间。我今天讲几个问题,都是围绕这个书来讲的。第一个我要讲一讲关于这个书名《什么是科学》,谁有资格谈“什么是科学”?通常我们会觉得,关于什么是科学,科学家最有话语权,科学家知道什么是科学。文科生搞哲学的你哪知道什么是科学?这是我们以往常见的说法,关于转基因科学之争,人们常说,你不懂科学就不要谈转基因,你做主持人的学新闻的说什么科学,我们到底是听学新闻的人的,还是听一个科学家的?我们通常觉得,科学家对于“什么是科学”这个问题最有话语权。这是我们对科学的误解,我以我的切身经验为例,我是在吉大物理系毕业的,我是吉大物理系的优秀学员,可是我在吉大物理系期间,我没有学过“什么是物理学”,我并没有因为念了大学四年物理我就自动的知道什么是物理了,甚至我回想一下我大学四年的课程里,我没有学过一门物理学的课程,我学的都是力学、光学、热学、量子力学,我们没有学过物理学,也没有学过物理学史,所以实际上念了四年的物理,但是对于物理作为一个整体是什么,并不知道。

同样的,在我们现在这个教育体制之下,比如说院士他是专家,他可能会转那个基因,把那个基因从一个物种里拿出一个片段塞到另外一个物种里,别的事儿他就未必知道了。所以对于什么是科学这件事,科学家并不是最拥有话语权的。关于科学的社会影响,科学与社会的关系,尤其我们说科学的什么负面效应,科学家可能未必是清楚的。比如说最近连云港闹核,这个核专家是否对于核的一切都拥有话语权呢?核专家可能知道怎么样把什么核原料提纯,知道怎么弄到一起发生链式反应,但是关于一个受到了核污染的人怎么样慢慢死去,可能不如一位文学家,这位文学家刚刚得了诺贝尔奖,叫做阿拉克谢耶维奇,她写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讲了N个案例,那些遭受了核辐射的人怎么样慢慢的死去,这是一个跟科学直接相关的事情,但是科学家未必了解。我们需要对科学从旁观者的角度做一个完整全面的讨论,讨论“什么是科学”,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有一个学科群,叫做科学的社会研究和科学的文化研究,如果我们要对科学进行整体的了解,应该是这个学科群的学者更有话语权,这个学科群有代表性的两个学科,一个叫做科学史,一个叫做科学哲学。

我刚才是想论证一下,吴国盛教授是有资格写这本书的,他现在的身份就是哲学教授,同时也是科学史教授。那么下面回到这本书,文本大体的我看过了一下,因为我跟吴老师比较熟,还跟着吴老师做了两年的博士后,对吴老师主要的观点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吴老师是我们同龄人里面非常有远见的,我经常举的案例就是早在1990年代,在中国相当多数人文学者还不知道环保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吴国盛教授已经跟我范(春萍)姐合作出了“绿色经典文库”了,非常具有前瞻性。

这本《科学是什么》可以理解成一个通俗读物,刚才吴彤老师表扬了这本书的文字,但是这个通俗读物里,凝聚了一以贯之的学术积累,不断地升级,对于以前的论文也好,演讲也好,做一个集中的综述。当年江晓原教授提出要重写科学史。什么是历史?历史不是一个旧帐本,只是史实的陈述,而是要有史学家的观点。科林伍德说过,天文学家只需要告诉我们地球怎么样围绕太阳运动,不需要告诉我们地球是怎么样想的,但是如果一个历史学家,只是说某年月日凯撒被某某人刺杀,是不够的,历史学家有责任告诉大家,凶手是怎么样想的。所以科林伍德强调,一个好的历史常常不是说由于新的史料出现了,而是由于新的问题出现了。那么在这个意义上,一切科学史都是辉格史,关键是,你自己是否知道你在写一部辉格史。一切历史都是由说历史的人写的,其中要有他自己对某个事情的特殊看法,他对某个问题的提出,构成了具有某人特色的历史。

从这本书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吴国盛教授历年以来的学术成果,最核心的部分,我在网上也看到有人在写评论,言必称希腊,古希腊。这个最核心的部分,十几年前吴老师曾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了一篇非常有影响的文章,叫做《科学与人文》,里面强调了科学就是古希腊的人文,数学是古希腊的德育课等等,这些观点在全书整体贯穿下来。回到这本书,我讲三个亮点,如果全书挨个评论,时间就不够了。

第一个,明确地提出,没有基督教就没有现代科学。明确地提出这件事情,这是需要勇气的,这个勇气我觉得首先还不是吴教授的,而是出版商的。这个事情在学术界,在二十世纪的科学史,对于学术界内部来说并不是一个特别稀奇的观点,现在已经2016年了,也不是一个特别有震撼力的、特别新的观点。但是在这样的一本书里,在面向公众的一本书明确的提出了这个,我觉得还是颇有新意,而且有震撼力。因为在我们中国人习惯的教育里,我们经常是把科学跟宗教对立的,科学建立在理性之上,宗教建立在非理性之上,科学建立在实证之上,宗教建立在信仰之上,反正科学这边都是好词,宗教那边都是坏词。启蒙思想家也一贯地给我们展示了宗教是怎么样迫害科学,科学怎么样顽强的生长,最后又战胜了宗教。好象刚才段伟文在讲话里也表达了一点这种意思,什么伽利略反抗,伽利略的反抗,难道是科学反抗宗教吗?不是,那是宗教内部两个不同派别的争论。对于这些我们中国人习惯的看法,我想通过这本书可能会得到一些新的理解,新的阐释。我们对宗教的理解常常是非常肤浅的,出于一种朴素的无神论,对宗教的理解非常浅显。

第二个是关于科学的两大传统的问题,博物学隆重地占了一个篇幅。关于博物学的问题,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观点就是在吴老师的课堂上,讲科学的两大传统,一个是数理传统,一个是博物学传统。这个说法对我来说,对我的启发很大,这已经有十多年了。这些年在吴国盛和刘华杰两位教授的忽悠之下,博物学已经成了一支很有力量的,很有前景的方向。

第三个是关于中国古代科学的问题。我记得在2000年,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当时的所长是在座的刘钝先生,在九爷府,一个会议室里,有过一场关于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的辩论,正反双方展开了激烈的PK。当时吴国盛教授指出,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不是一个历史学的问题,不是一个可以通过历史考证来获得答案的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取决于你怎么定义科学,你定义的宽一点就有,窄一点就没有,所以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样定义,为什么这样定义。这个问题在这本书里说得又更加明确,更加极端,更加精准,中国古代没有科学这件事,是一个命运!我们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的。至于刚才有人说,难道没有科学的我们就比古希腊低吗?文化是相对的,我们没有科学,但是我们有比科学更高级的东西,所以没有科学没有什么了不起。眼看着科学一天天地危害社会,危害世界,危害生态,没有也不是什么坏事。

关于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的问题在这里重新得到了强调,当然也给了一条出路,如果你一定要说中国古代有科学,你到博物学那里去找,别去琢磨数理科学,这是关于这本书我要讲的几点。

按照刚才吴彤老师的说法,表扬完了以后还得拍砖,不然显得发言人没有水平。我觉得,书名有问题。这也是吴国盛教授一以贯之的精神,我觉得他有一种本质主义的倾向。书名叫《什么是科学》,那就意味着我拥有关于什么是科学的答案,或者已经先天预设了,关于什么是科学,有一个确定的唯一的客观的准确的一个东西,而我知道那个东西,所以我敢写《什么是科学》。这本书里,吴老师也引用了查尔默斯的《科学究竟是什么》,那本书的翻译就有问题,科学究竟是什么,翻译错了,你要看英文的原名是what is the thing called science,他说的是:我们称之为科学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而不是科学究竟是什么。科学有没有一个究竟?实际上关于“什么是科学”这件事我们有N多种理解的方式。我们常见的,中国人习惯的,我们受了多年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的人常见的思路是哲学的思路,比如给科学一个定义:科学是什么系统化的知识。然后拿那个定义去找,这个是科学,那个是科学,这个不行不是科学。这是我们习惯的一种玩法,这是一种哲学的玩法。这种哲学玩法是和我们长期受到的西哲传统有关,我常说,西哲有毒,它追求单一因果,追求普遍性,追求终极原因和终极,所以问“究竟”是什么。除了哲学的方式,还可以有历史的方式。这本书就内容来看,你会发现大量的历史的方式,不是说一个哲学的关于科学的定义,然后去找,而是它在历史上是什么。我就经常讲这个事,比如说李明和李亮是双胞胎,而且是同卵双胞胎,但是李明就叫李明,李亮就叫李亮,李亮不能说我跟李明基因相同,也可以叫李明,不能说我这个东西跟科学很像,所以我这个东西也是科学。对不起,你那个不是,因为你那个生下来那个根就不是。实际上,从书的内容里,我们是可以看到大量的历史进路,但是这个书名偏偏是一个很本质主义的名字。当然这很吓唬人。关于什么是科学,其实还有一个社会学的定义方式,比如华杰就说过,伪科学也是科学的一种。库恩就说,什么是科学?科学家做的东西就是科学,这是一个社会学的定义。我对这本书提出的批评就是,这本书的书名和内容有点拧巴,书名有很强的本质主义倾向。

谢谢各位。

(2016年8月16日,在北京大学英杰会堂星光厅“科学是什么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根据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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