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里映像

 

妈说我叫姥姥惯坏了,太独,没有姐妹亲情。说完妈就带着姐姐和弟弟回家去了,我一直送他们到大门口,妈都没回头看我一眼……...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风月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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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福安里老宅很大,有三进,历经百年风霜洗礼,房顶的兽脊与檐头的瓦当早已残破不堪,院子里的青砖甬道也被磨得没了棱角,但两边的木槿花却年年繁茂,满目生机。

姥姥住在最深的那进院落,台阶下那棵木槿最为粗壮,姥姥每年都要折下它最好的一根枝条,插在甬道边的空地上,天天给水,让它生根发芽,长成新的一棵。姥姥说,这院子里所有的木槿,都是这棵老树的孩子。

姥姥的时光,几乎都在那树下度过,或做针线晒太阳,或喝茶乘凉,秋扫落叶冬扫雪,夏日里树上繁花似锦,树下落花满地,姥姥却是不肯扫的,任它们最后都随风卷到菜园子里,化为红泥。

不知为什么,全家人都对这些木槿讳莫如深,从不在姥姥面前提起。只有一次,大表哥新娶的媳妇儿来给姥姥敬茶,随口说这木槿花朝开暮落不吉利,不如砍了,改种蔷薇。

姥姥当时就把新媳妇儿的茶重重地墩在那张黑漆八仙桌上,沉着脸说:“朝开也是开过,暮落了还有来年。你嫌不吉利,以后不来我这院子走动就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木槿花一棵也不能少。”

姥姥性情柔和,对小辈向来都是温言软语。那一次,姥姥是真的动了气,大舅妈和表哥在一边看着,都没敢替新媳妇儿辩解。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这木槿花是姥姥的痛处,碰不得。

我三岁来到福安里,六岁时,院里的木槿花已有三十六棵。那年木槿花开时节,姥姥迎来她的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按风俗,得大办,前一天,人们就开始杀鸡炖肉,架起高高的笼屉蒸花馍。

舅舅大姨和我妈背着姥姥商量,说该不该给乡下的送个信儿,我妈说这么大的日子乡下的能不记得?要是想来,自己就来了,不想来,送信儿也是白送,叫妈知道了,心里倒难受。

我知道乡下有一门亲戚,就像那些木槿花一样不能在姥姥面前提起,但我也知道姥姥心里有所祈盼。这些日子,姥姥魂不守舍,时不时地就朝大门口张望,一看就是在等人,就像逢年过节,我盼着妈一样。

其实妈回来也顾不上我,妈就两只手,一手牵着小公主一样娇气的姐姐,一手抱着小少爷一样贵气的弟弟,见我鞋带开了,妈也只是喊一句:“蕾蕾,把你那鞋带好好系上,看松松垮垮的,当心把鞋崴坏了。”

鞋是姐姐穿小了的袢带小皮鞋,我系好鞋带一抬头,看见妈抓了几块刚刚出锅的酥肉,一块喂给弟弟,一块喂给姐姐。我刚要上前去接剩下的那块,弟弟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的。”

妈赶紧把肉往他小手里一塞:“你的你的,都是你的,小祖宗。”说完,妈就牵起姐姐的手,带他们去看花儿了。我愣怔地站在原地,姥姥走过来,往我嘴里放了一块软软的奶糖,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苦涩就甜化了。

2

姥姥寿辰当天,来了很多客人,酒席摆满了三套院子,熙熙攘攘很是热闹。但我知道,菜都上齐了,姥姥等的人也没来,因为姥姥脸上的失落已经掩藏不住。

妈扶着姥姥就坐,我特意数了一下,两个舅舅,大姨和妈,姥姥的四个儿女都在,姥爷已经去世多年……不知道还有谁能让姥姥望穿秋水,翘首以盼。

客人们轮流上前为姥姥敬酒贺寿,姥姥明显强作欢颜,直到大门口响起一声嘹亮的吆喝:“乡下来客了。”

满院子的人,霎时安静。我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微胖,脸膛黑红的中年妇女提着老大一个寿桃跨进门槛,径自来到姥姥桌前。

说是客,可她一来,全家人都不对了。姥姥慌慌张张站起来,嗫嚅着嘴唇,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姥姥的一帮儿女也是满脸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人虽咧着嘴笑,可僵硬的笑容下也是一脸的无所适从,也不说话,就像多年没有来往的亲戚,彼此都忘了该怎么称呼一样。

“领,你来啦?”还是姥姥一句话打破了僵局。

那人显然错愕,与姥姥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木然地点点头:“啊,来了。我······我妈叫我来给你贺寿。”

大姨赶紧接过她手上的寿桃,姥姥抹了把眼泪,指指自己身边的位子:“坐,给你留着地方呢。”

桌上果然有一副空碗筷,那人一见,当时就奔进屋子里去。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姥姥颓然坐下,人们面面相觑。

那天是1980年农历六月十八,粉红色的木槿开满福安里老宅,来的那个人,姥姥叫她小领,妈让我管她叫姨,领姨,乡下的。

原来乡下这门从不上门,就连家有喜事都不知该不该去请的亲戚是领姨,还有她年迈的妈——姥姥的姐姐。

怪不得每到逢年过节,姥姥就会亲自上百货商店,精心置办点心果子、茶叶糖块、生熟肉类、花布彩线等等各色礼品,叫舅舅们送去乡下。回来的时候,舅舅也不空手,花生米地瓜干,黑色的粉条和雪白的新棉花,都是乡下的回馈。

还有一次,大舅去乡下送礼回来,给我带回个拉线人偶,是用纳鞋底的袼褙做的、穿旗装的小格格,红衣绿裙,眉眼儿是刺绣的,栩栩如生,胳膊腿儿和手脚上拴着彩绳,拉哪根动哪里,比姐姐那个粉红色的不倒翁娃娃还好玩儿。

姐姐来的时候,非要带走这个人偶,我说什么也不给。以前院子里结的大石榴、姥姥蒸的枣花糕,我都愿意给姐姐留着,可这个人偶我太喜欢了,姥姥也喜欢,我好几次看见姥姥捧着它爱不释手,所以不能给姐姐。

妈也帮着姐姐要了好几次,我就是不给。妈很生气,说我叫姥姥惯坏了,太独,没有姐妹亲情。说完妈就带着姐姐和弟弟回家去了,我一直送他们到大门口,妈都没回头看我一眼,我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今天的领姨一样。

3

领姨哭够了,才红着眼出来给姥姥敬酒,端着酒杯,却说不出话,最后一仰脖把酒喝光就算尽了心意。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领姨唯一一次上门,却是冲我而来。那天宾客散去,领姨跟姥姥回屋说话,问:“听说小琴家的二闺女,一直跟你住在老宅?”

姥姥应该是点了点头,领姨接着说:“我娘说我缺个贴心的小闺女儿,叫我来跟你说说,把那孩子过继给我。”

“不行。”姥姥的回应抢在我的心跳出嗓子眼儿之前。

领姨急了:“咋不行?她不要这个孩子,你还能管一辈子?跟着我,还能叫孩子受苦不成?”

“不是受不受苦的事儿,这孩子有爹有妈……”姥姥的语气缓和下来。

领姨却炸开了:“谁没爹没妈?不是她妈不要她了我才来说的吗?”

领姨脾气真暴,说完就“呼啦”一声掀开门帘子,嘴里一连串地吆喝着:“小琴,小琴,你过来,我找你有事。”

我吓得缩在门后不敢出来,怕自己被风一样的领姨卷走。姥姥也赶出来,掩上门,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姥姥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我头顶,我伸出小手去给姥姥擦眼泪,但却不敢出声,生怕一出声儿,就会被领姨发现,把我带走。

领姨和妈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突然隔着门板喊了一嗓子:“我走啦。”姥姥一怔,当即抱着我追出去,领姨的脚步已经风风火火迈过二进院子的门洞,一转眼就走出大门,不见了。

“小领……”姥姥无力地喊了一声,没人应她。

我终于松了口气,却发现妈正盯着我看,盯得我心里发毛。

姥姥把妈拽到一边说话,我跑回屋摘下那个拉线小格格,想要送给姐姐,姐姐却嫌弃地一把扔在地上:“谁要你这旧东西!妈早就给我买了会眨眼睛的洋娃娃。妈说了,我穿小了的,玩儿旧了的,才给你。”

“怎么说话呢?妈是这么说的吗?妈说叫你仔细点穿,精心点玩,好留着给妹妹。”妈远远地呵斥姐姐。

姐姐九岁了,已经学会顶嘴:“那不是一样吗?”

姥姥无心听她们母女俩斗嘴,急切地问:“她跟你说什么了?她还什么时候来?她三十多年才来一趟,就这么走了?”

“行了妈,她就那倔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心不在焉地劝着姥姥。

姥姥带着哭腔说:“小琴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可不能犯糊涂呀!”

妈胡乱地点点头,就带着姐姐和弟弟回家了。

又过了几天,不年不节的,妈突然自己来了,说要接我回去,过些日子上育红班。

我大喜过望,终于能回自己家,过上姐姐弟弟那样成天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了。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老宅,离开姥姥,离开这满院子的木槿花,我又万般不舍。

姥姥的心情肯定也和我一样,一边给我收拾衣裳,一边掉眼泪,把我们母女送到大门口的时候,还在切切叮嘱:“琴啊,可别叫孩子受委屈呀……”

妈笑着让我跟姥姥说“再见”,我使劲儿跟姥姥摆摆手,说:“我过几天就回来看你。”

4

妈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大梁上,我的后脑勺不时蹭到妈妈的脸,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跟妈靠得那么近,近得能闻见雪花膏的香味儿。

路上妈还停下车子,买了一包桃酥、一包槽子糕挂在车把上,那点心的油渍透出牛皮纸,香甜扑鼻。我满脑子都是跟姐姐弟弟围在一起吃点心的场景,第一口,一定先给妈吃。

妈一路跟我有说有笑,前所未有的温柔,妈问我:“想不想上学?”我说:“想!”妈说:“你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才能有出息,过上好日子。”

“嗯,我好好念书,等有出息了,让妈和姥姥都过好日子。”我满心甜蜜与感激。

妈笑着,却一路朝着城外骑去。直到拐上一条田间小路,我这才慌了神:“妈,咱们去哪?”

妈语调欢快的像唱歌儿:“带你去姨姥姥家,那里有个学校可好啦。”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来:“妈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回福安里。我想姥姥。”

“别胡说!不上学怎么行?不上学将来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妈厉声呵斥。

我拼命抓着车把想让妈拐回去:“我不要有出息,我要找姥姥,我不去领姨家。”

车子摇摇晃晃,妈吓得失声大叫:“哎,你别碰车把,我掌不住了……”

“扑通”一声,车子径自倒进路边的玉米地里,砸坏了好几根青苗。妈身上的布拉吉沾了一身灰,自行车铃铛也摔坏了,链子也掉了,妈当时就黑了脸:“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野呢?”

“我要回福安里,我不去乡下。”我擦着脸上的黄土,却抹下来一把黄泥。

妈说:“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的苦心呢?姥姥七十岁了,哪有力气接送你上学?我不给你找个上学的地方,你长大了还不恨死我啊?”

“你让我上学,为什么不带我回家?”我的眼泪在脸上流成两条黄河,泥沙滚滚。

妈气恼地拍打着裙子:“接你回家?你以为我是铁人啊?你爸一年有半年在外面跑,我一个人照顾俩孩子都快累死了,我怎么接你回去?”

“那你为什么要生仨?”我歇斯底里地朝着妈喊起来。

我从来不问为什么姐姐弟弟都跟爸妈住在家属楼而我不能,倒是姥姥常说是她太喜欢我所以才把我带在身边。大家都以为当时我太小根本不记事,没人知道其实我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妈被一群人从产房抬出来,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妈身边还有一个小包裹,一个小毛头的脑袋露在外边,也是湿漉漉的,病房里蒸腾着潮乎乎的热气,人们围着小毛头欢声笑语,但我还是听见妈虚弱的声音:“求大伙儿给老二找个好人家吧。”

老二,就是我。妈生了儿子,我就是多余的了。所以后来姥姥带我回福安里的时候,我一声也没哭。我很知足,要不是姥姥要我,我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而且临走前,爸妈也说,等我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了,就把我接回来。

我本来想,回家了,一定要让妈看看我把自己照顾得有多好,不会给妈添一点麻烦,可现在我终于明白,就算我能反过来伺候妈,那个家,我也是回不去了。

5

我夺路狂奔,来时我生怕自己忘了回福安里的路,拼命地记住每一个路口和拐角,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妈扔了自行车在后面追,追了好一段路才扯住我的辫子,将我扑倒在地。我使出浑身的劲儿反抗,可妈妈的膝盖突然狠狠压住我的右脚,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终于失去了反抗能力。

妈扯着我的领子骂:“都是为了你好,别不知好歹。当年我要是一狠心,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领姨是稀罕你才要你,我是送你享福去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别拽我,我自己走。”我额头全是冷汗,无力地央求妈妈。

妈松开我:“少给我耍花样!你就是跑回去了,我早晚也要把你抓回来。”

我慢慢朝着自行车走去,不愿让妈看我一瘸一拐,疼痛的样子。

妈给自行车上链子的时候弄了一手油,又不小心蹭到了裙子上,气得直淌眼泪。

我低着头不说话,妈来抱我。我往后退了一步,自己爬到后衣架上坐着去了。

妈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我又不是不要你,等你长大,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母女俩至此再也没说一句话。

姨姥姥家的影壁前也有一棵盛开的木槿,我的心里稍稍有了一点明亮色彩,就像看见了姥姥。

“大姨,姐姐,我把孩子送过来了。”妈支好车子,摘下那两包摔碎的点心,朝着屋里喊。

“哟,是蕾蕾来了吗?快屋里来。”风一样的领姨掀开草珠串成的门帘子走出来,不由得一愣,“你俩这是掉沟里去了吗?”

妈顺口说摔了一下,领姨心疼地一把抱起我:“摔着孩子了吗?疼不疼啊?”

我摇摇头,领姨粗糙的大手在我脸上擦了一把:“不疼怎么还哭了呢?快上屋里去。咱洗洗脸,切西瓜吃。”

“是城里的来了吗?”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领姨扯着嗓子喊:“是城里的,小琴给送孩子来了。”

说着,领姨直接把我抱进东屋,一张大床上挂着蚊帐,蚊帐里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朝我伸出一只老树皮般的手掌:“我看看这闺女,听说长得像小琴。”

妈跟进来,怼了我一下子:“叫姨姥姥。大姨,这孩子长得是随我。”

“随你就好,你小时候那小模样多水灵,我就喜欢你。去,给孩子切西瓜吃吧。”姨姥姥摆摆手,领姨抱着我转身就走。

领姨把我抱进菜园子,那里有一眼水井。领姨捞起井绳倒啊倒,倒出一个湿淋淋的筐,筐里盛着圆滚滚绿油油的大西瓜,看着喜人。

领姨切好西瓜塞到我手里,又端了一块给姨姥姥,然后就去做饭了,灶房里飘来烟火和棉籽油烧开后的灼热气息,与福安里老宅我和姥姥清淡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让我万分不安。

领姨端上焦香的煎茄子和白面馒头,还有几个竖着剖开的油汪汪的红心咸鸭蛋。我咽不下去,只想吃一碗姥姥煮的绿豆稀饭和清炒白菜片。

6

妈走时,领姨拽着我的小手,说:“蕾,跟你姨再见。”

我抽回手藏在背后,妈别过脸去说了声“我走啦”。这一世,母女缘尽。

回屋时,领姨才看见我的腿脚不大对劲儿:“你这是哪疼?摔坏了吧?妈带你去瞧瞧大夫?”

我使劲儿摇头,说:“我想姥姥。”

“姥姥不就在屋里躺着呢吗?馋什么就跟妈说,明天妈带你赶集,给你割肉包饺子,再扯上两米花布,给你做身新衣裳。等你哥哥回来了,妈带你俩照相去。”领姨自顾自说着,仿佛我生来就是她的亲闺女。

姨姥姥在屋里幽怨地说:“你再把那孩子抱过来,我好好稀罕稀罕,小琴小时候,我是怎么都稀罕不够。”

“你就知道小琴小琴,到头来瘫在床上还不是我伺候你?偏疼儿女不得济,有数儿的。”领姨叨叨着把我抱进去,放在姨姥姥床头。

姨姥姥的老手颤颤巍巍攥住我的小手,末了叹息一声:“小琴就是比你乖巧。你就是个犟种,这辈子你都跟我别着劲,你以为我不知道?”

“乖巧也不是你的!我要真跟你别劲,你刚瘫痪的时候我就该饿你两天两夜……”领姨屋里屋外地忙活着,草珠门帘被她掀得“哗啦啦”作响,但也盖不住她的大嗓门。

姨姥姥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又说:“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啊?”

“哎呦您可别瞎折腾了,起什么名儿,孩子有名儿,叫蕾蕾。”

“那不是以前吗?现在她姓了朱了,就该按朱家的族谱来,云字辈儿的,叫个朱云凤?”

“不叫,就叫朱蕾。”

“你看看你,我说你是个犟种,你就不认!孩子都没说不行,你犟个什么劲儿?”

我静静地看着这对母女为了我的名字和姓氏争执不下,我想说不行,可说出来难道有用?这世上最疼我的姥姥还以为我跟着妈回家享福去了,根本不知道我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姨姥姥最终没有拗过领姨,我还叫蕾蕾,但姓了朱。

晚上,领姨的丈夫下工回来,领姨让我叫爸。我不叫,他也只是憨厚地笑笑。他几乎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姨奶奶给领姨招的上门女婿,在这个家没地位,任由领姨呼来喝去。

过了些日子,领姨的儿子回来了。他也姓朱,是个大学生,是领姨的骄傲。这个哥哥看见我倒是很高兴,翻出好些小人书和玩具给我,我看见他也有个士兵模样的拉线布偶,才知道那都是姨姥姥做的。

那年大舅来看她,无意中说了一句小琴的二闺女在福安里老宅住着,姨姥姥就有心把我接到乡下来。可领姨死活不愿意,直到今年才开窍,同意趁着姥姥七十大寿之际,亲自去接我。

“这个犟种,我还不是为了她好?自己没本事,就生了一个,往后老了,没个贴心的闺女哪行?等她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闺女的好了。”姨姥姥虽然话说得狠,可我觉得她是真的很疼领姨。

领姨也疼我,来了不到一个月,做了两身衣裳,三双新鞋,买了好几回肉,包子饺子,变着花样做给我吃。可我还是不愿留在这里,也张不开嘴管领姨叫妈。

7

我常去影壁前看那棵木槿花,那些花早上开,傍晚就落了,但第二天还会有更多的花蕾竞相绽放。

领姨有时候不那么忙,也来跟我说几句话,聊聊福安里老宅都有谁住着。我告诉她现在只有姥姥一个人住了,姥姥家也有木槿花,有三十六棵呢。

“多少棵?”领姨表情一震。

我说:“一棵大的,三十五棵小的。小的都是姥姥插的枝,一年插一棵。”

领姨神色黯淡,转身回屋去了。

有时领姨不在,姨姥姥也会问我:“你姥姥都在家忙什么啊,体格怎么样啊?”领姨一回来,就岔开话头说别的了。

我的脚过了很久才不疼了。第一场秋雨袭来时,打落了木槿梢头所有的花和蕾。我在那个雨夜生病了,浑身发冷,四肢无力,水米不进。

领姨急得跟姨夫直喊,又让他请大夫又让他买药,稍慢一点就破口大骂,姨姥姥在那屋叨叨着说:“这孩子是心病啊。我还当她不声不响,跟小琴一样乖巧,哪成想比你还倔!什么事都在心里装着。”

“我说了不接不接,人家孩子有爹有妈,凭什么上你们老朱家来?你非要接,这回好,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她妈交代?”领姨急得跟她直嚷嚷。

姨姥姥一句话骂回来:“交代个屁!她爹她妈要是疼她,能把她扔在福安里好几年?我是看她没人要了,才叫你去接。我是为了她也为了你好。”

“你是为了你自己好!哪有孩子愿意离开自己爹妈?你们老朱家有什么好?你不就是有个烈属的好名声吗?你以为谁都稀罕?”领姨一边用白酒给我擦手心,一边跟姨姥姥顶嘴。

姨姥姥好像是把喝水的搪瓷缸子扔到地上了,“叮叮咣咣”一阵乱响:“好你个白眼狼,别忘了你是老朱家人。”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就要炸开了。这个院子就没一天安宁的时候,我想姥姥,想回福安里老宅,想着想着,眼泪就不知不觉淌出来。

“来客啦。”木讷的姨夫突然在院子里喊了一嗓子,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大声音,还有些发颤。

我“扑棱”一下坐起来,光着脚丫子“啪嗒啪嗒”跑出去,一看,是姥姥。姥姥站在那棵木槿花下,手捂着胸口,不知是累得心慌,还是想我想得心疼。

领姨瞬间红了眼圈儿,带着哭腔说:“你……你来了?”

姥姥声如蚊蚋,且艰涩:“嗯,我来接蕾蕾。她不能住你这,她有爹妈……”

“谁没有爹妈?她爹妈不是不要她了才送我这来的吗?”领姨一下子拔高了嗓门儿。

我扑进姥姥怀里放声大哭:“妈不要我,姥姥要我。我要跟姥姥回福安里。”

“回什么福安里,你姥姥七十了,还能管你一辈子?”领姨一把扯过我放在大腿上,抓着我的脚给我穿鞋。

姥姥的脸涨得通红:“我活着一天,就管她一天。等她大了,也就好了。”

“朱芳领,你在外面跟谁叨叨呢?你赶紧把那孩子给我抱进来,孩子病着呢。”姨姥姥在屋里呼喝。

领姨不耐烦地答应一声:“等着,让孩子跟她姥姥说几句话,省得老在心里憋着。”

“姥姥,我要回家。您千万别把我扔下,我要回家。”我紧紧扯着姥姥的胳膊。

姥姥望着屋里,有些愣神。这时妈慌慌张张赶来了,一进门就冲姥姥嚷嚷:“妈您干什么啊?孩子在这都住习惯了,您就别再折腾她了。”

“啪!”

姥姥狠狠一记耳光甩在妈脸上:“你也配当妈!”

8

妈挨了一巴掌,不敢吭声了。

姥姥一把推开她,带着我就往外走。领姨却炸了,敦实的身子往门口一挡,淌着眼泪冷笑:“她不配当妈,你配?我在这个院子等了三十五年,终于等到你上门,你不是来接我也不是来看我,你是专门来跟我抢孩子的?”

“朱芳领,你快给我抱着孩子回屋来!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客,敢跑到我朱家来抢孩子。”姨姥姥把樟木床板砸得“梆梆”响。

领姨朝着屋里喊:“没你事,歇着吧。”

姥姥的脸都紫了:“你心里有气,都冲我来,别吓着孩子。”

“就你知道疼孩子?你闺女多了能往外送,我缺闺女就不能抱一个?当年你亲手把闺女送人的时候,谁给你一巴掌了?城里到乡下不过几十里地,你三十五年都没来过一趟,年年躲在老宅子里插那木槿花,木槿花长得比你闺女还好看?”

“木槿花没有我闺女好看,可我闺女走的时候带了一枝木槿花,我看见木槿就能想起我闺女。我年年栽下木槿花就是盼着我闺女能回去看我一眼,我也等了三十五年,我也等回了我闺女,可我闺女回去不是为看我,是回去报仇,是要带走我外孙女儿。我有错,我外孙女没错,你们姐妹俩瞒着我干的好事,我不答应。”

姥姥的样子,比当年教训大表嫂时还要强硬。

领姨更强硬:“用不着你答应,这事儿不都是孩子她妈做主么?”

妈早就吓得噤若寒蝉,我也犹如五雷轰顶。姥姥栽下三十五棵木槿是为了等她闺女,她闺女走的时候折了一枝木槿,领姨的家里也有一棵木槿,领姨等姥姥等了三十五年……领姨是姥姥的闺女?

屋子里传出姨姥姥苍凉的叹息:“妹子啊,你三十五年没见你姐,就不进屋见上一面?你进来吧,有冤有仇,你冲我来,跟孩子们没关系。”

姥姥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走进屋去。屋里很快传来两位老人的啜泣,领姨和妈一直在院子里站着,不敢进去。

领姨真是姥姥的闺女。姨姥姥的丈夫是八路军,俩人成亲没多久他就牺牲了,姨姥姥不肯改嫁,人到中年时,才知道没有个孩子防老不行,于是就想把我妈过继到朱家。姥姥前思后想,决定把领姨送给她。

领姨当然不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了,但最后还是以姥爷一记耳光收场。临走时,姥姥说:“你想带点啥就带点啥。”领姨想了想,从那棵木槿花上折了一根树枝,带走了。

姨姥姥是很不满的,因为领姨那时已经记事,而且还是个犟种。到了乡下,两天两夜不肯吃饭,直到姨姥姥说:“你妈嫌闺女多,不要你了,你还想着她干什么?”领姨这才心如死灰,接受了朱芳领这个新的身份,改口管姨姥姥叫妈。

“怪我私心重,怕你后悔要回孩子,也怕孩子偷着跑回去,才说了那些狠话,又狠心跟你断了走动。”姨姥姥幽幽哀叹。

姥姥嘤嘤地哭:“怪我,我就知道她恨我,这么多年也没敢来看她。”

“蕾蕾这个孩子还是得留下来。芳领没有闺女,我怕她老了,日子难过啊!”姨姥姥苦口婆心地说。

姥姥一口回绝:“这事没商量,蕾蕾我今天必须得带回去。我送走一个闺女,受了半辈子折磨,不能再让小琴重蹈我的覆辙。”

9

领姨红着眼睛对姥姥说:“你要把这孩子带走,咱们俩这辈子的母女情分就算到头了。”

姥姥的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拉着我走出大门。身后突然“咔嚓”一声巨响,我一回头,只见领姨举着斧锄头劈倒了那棵木槿。姥姥满眼错愕,浑身抖得厉害,但还是咬着牙带我走了。

福安里老宅的木槿也都在那场夜雨中凋零,落花满地。日子从此恢复宁静,领姨再也没来过。倒是后来每逢假期,领姨的儿子就来看我,给我带些好玩儿的好吃的。

一年后,大舅来跟姥姥说,姨姥姥去了,他们几个晚辈要去吊丧,问姥姥去不去。姥姥木然地摇摇头,说她不愿见我,我就不去了,你们留在那儿,帮她料理完丧事再回来。大舅走后,姥姥把脸埋进手绢里,默默地哭了半晌。

姥姥后来跟我说过,五个儿女,为什么偏偏把领姨送给姨姥姥。

“你俩舅舅是男孩,你姥爷坚决不同意。你大姨性格软弱,你妈又小又娇气……只有你领姨性子刚强,能撑起朱家,照顾好你姨姥姥的后半生。我也舍不得送她走,可你姨姥姥是我亲姐姐,我怎么能看她孤苦伶仃一辈子?”

“领姨是好人,对我也好。等我长大了,也对领姨好,但我不愿管她叫妈,我有妈。”我抱着姥姥的脖子,认真地说。

姥姥欣慰地点头:“对,你有妈,你妈也疼你。十指连心,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姥姥没能看见1992年的木槿花开,那年春末的一个早晨,大表哥到学校来接我,说叫我回家看看姥姥。我回去的时候看见姥姥新插下的木槿枝萌了嫩芽,老木槿树打了第一个花骨朵儿。

姥姥没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熬干了心血,此刻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我趴在床前,握住姥姥的手,姥姥在我耳朵旁边说了句话,就闭上眼睛,两颗清泪从姥姥的眼角溢出来,我转身大叫:“快去找领姨,快去找领姨。”

谁也不说话。我突然明白,这么大的事,家人怎么可能不通知领姨?是她不肯来而已。

姥姥再没醒来。直到她老人家入葬那天,领姨也没露面。我知道她不是恨姥姥,而是怨,怨她狠心把自己送人,明明相距不远,偏偏骨肉分离,三四十年参商不见。

大家都怪领姨狠心,只有我不。有些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痛。这些年,我也始终无法释怀,妈有三个孩子,为什么要送走的偏偏是我。每次妈回福安里,我都尽量躲着,不愿看她那副愧疚却又满脸苦衷的样子。

姥姥走后,爸妈说过让我回家去住,我拒绝了。十几年没能回去,那里早已没有我存在过的痕迹,回去了,也是格格不入。

但我心里清楚,他们也不是一点都不爱我,姥姥走后,妈每个月都来给我送钱,学费、生活费,从来没忘记过。

我拼了全力,终于考上一家不错的大学,爸妈得到消息,都来祝贺我。妈说:“你多好,你姐姐就没有这命。”

“可姐姐有家,有爸爸妈妈啊。”我一边整理满屋子的书本,一边苦笑着说。

妈突然哭了:“可妈连个健康的身体都没能给她。她不能生气,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她随时都可能走,妈必须小心翼翼……”

我手中的拉线小格格“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姐姐有先心病,弟弟是妈妈结扎手术失败,意外得来的孩子,十根手指,咬哪根都疼。妈顾不过来,只能护着弱的,放手强的。我自小性子刚硬,像极了领姨,命运也是。

1994年夏末,福安里老宅三座院落里四十八棵木槿花开到荼蘼,我就要离开了,去远方读书。临走前,我给姥姥上了坟,又在那棵老树上折了一根花枝,去看领姨。

领姨的头发全白了,脸上也长了皱纹,见我去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闺女哎,我的好闺女!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

领姨家的老房子拆了,盖了四间红砖红瓦的大厦房,但那棵被劈掉一半的木槿花还在,半边树头还开着花。

我和领姨的小孙子一起,把那根木槿花枝插在那半棵老树旁边。我还给领姨带去一句话,是姥姥临终前在我耳边说的那一句。

姥姥说:“小领,下辈子,妈再也不会弄丢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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