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2017·春 程琳:八月炸

 

程琳,陕西商洛丹凤人,毕业于海南大学人文学院,现居西安。作品散见于报纸、期刊,多次获奖。...



作者简介

程琳,陕西商洛丹凤人,毕业于海南大学人文学院,现居西安。作品散见于报纸、期刊,多次获奖。



八月炸

文/程琳



雨天里总爱沏一壶茶,静坐窗前,迎着雾岚,任时间一秒秒流逝,在与时光的对坐中细品杯中升腾起的那缕白烟芬芳沁心。往事如川流的小溪在心间缓缓流淌。雨天里,人的思绪就像变幻莫测的浮云抑或随风舞动的柳絮。只需一个符号或一丝触动,飞舞的思绪就漫无边际地散开,总是在脑海里构思一个个美好的场景。眼前总会浮现出沉淀在内心深处的一段记忆、一处风景、一个人名,抑或一栋老宅,还有那些留在我们生命里的草草木木。它们已经乘风远去,但却没有走远,一直深植于心间,不定期和我们在灵魂版图来一次深情邂逅。

思绪就这样随着沉浮的叶脉一片片舒展、弥漫。在茶汤的催酵中,竟应生出几分醉意。闭目、凝神,风儿带来故乡的气息,满是故乡的味道:清澈蜿蜒的河流,郁郁苍苍的树林,还有绵绵细雨,疏疏朗朗地洒落在院落里那一架随风而舞的八月炸藤蔓上。

那时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八月炸成熟。风中飘着甜甜的香味,那种香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感觉满世界没有比这再好的味道了。八月炸像一个个椭圆的粉薯,坚硬薯红的外衣下总是包裹着柔软甜美的心肠。肚上自然炸开一条口子,是经历从青涩到成熟的标签。只需轻轻炸开点缝,八月炸的香味就再也掩盖不住了,那种香甜就会沿着我们神经末梢一直攀援,在身体弥漫,口水肆意在舌尖掀起层层浪,经不住压力而溢出,顺着嘴角滚落而拉成长长的细线……

那舌尖上的诱惑,总让我们的身体蠢蠢欲动,只需同伴的一声吆喝,我们就一溜烟消失在层林深处。不管天晴与否,也不会在意时间,时间于我只是一种朦胧的概念。初秋的树林里草木葳蕤,白花花的太阳光依旧毒,蝉的叫声在林间穿梭,总有令人惊悚的鸟鸣在山林间回荡,偶尔也会有石头的滚落声,还有松鼠在树桠间的跳跃声,这一切都让我们心生一丝惊悸。

八月炸蜿蜒的藤蔓总是缠绕着近旁的树枝,努力攀援,旖旎的身躯紧紧拥抱着一旁的阔叶林木。薯红色的果实一个个点缀在绿叶下,炸开的口子像一张张笑脸,肉粉粉的脸庞在风中轻轻晃动,似精灵般跳跃,闪耀着柔和、温热的光芒。伸出手来,它又在指尖之上向我们微笑。踮了踮脚尖,它依然高过我头顶很多。小伙伴们索性抱着树一阵狂摇,瞬间周遭下起了落叶雨。八月炸合着树叶在我们狂风暴雨般摧残下纷纷落地,落在草丛间,滚在我们的脚下,如一个个受伤的孩子在哭泣。然而我们内心却是欢愉的,捡起地上的果实不顾粘上的泥头和枯叶,顺着裂口的方向狠狠咬上一口,甜甜的沁香漫过舌尖,在心间缓缓流淌。心是醉的,眼前弥漫了大片的淡紫色花海,视线充盈着淡紫色的甜蜜。倏忽间,饱满鲜活的果实就剩下干瘪的皮囊散落于丛间。

躺在树下的杂草丛间,方感觉到乏累,动也不想动,就这样静静躺着,就连打嗝也带着八月炸甜甜的味道。风就那样柔柔地抚着,如同母亲的大手温柔抚慰,指尖上滑落秋的味道。偶尔几片落叶也会追逐着风向悄然坠于身上。树上的鸟儿也静静枕着阴凉熟睡了,只有山谷间的那泓清泉缓缓流淌,声音若隐若现,在连绵的群山间穿梭。抬头望一眼天,天空被晕染成青草色,清清爽爽。没有云彩。云或许也睡了,枕着八月炸甜甜的香味,沉沉地睡去了,或许它也和我一样,正在做着甜甜的梦。

躺在八月炸树下,枕着不太柔软的草丛,落日拂过林海,看尘埃在光与影中跌宕。想象着山的那边,向往着山外世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世界,遥远得我都不能清晰地道出它的所在。依稀从大人口中得知:那里没有连绵的大山,没有咆哮泛滥的河流,没有走不完的羊肠小道、翻不完的岭;那里不用赶着晨露放羊、打猪草,不用天天嚼着酸菜喝着玉米糊糊。一想起酸菜,我的胃里就泛酸,那种连呼吸也弥漫着酸味的记忆如同熨帖般落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多年后我都不愿触及,只要想到那两个字我的胃就阵阵痉挛。恍惚中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中学时代,端着飘着酸菜的玉米糊糊蹲在宿舍楼前狼吞虎咽。碗刚放下,肚子又打起鼓来,酸菜玉米糊永远填不饱肚子。那时就幻想着,什么时候要是能吃上一碗飘着油星的面条该有多幸福。那时夜总是很漫长,伴着无穷尽的梦,梦中有漂着油星的面条,总是有吃不完的美味。有时刚伸出手,张开嘴,好吃的就不见了。有时笑着笑着就醒了,醒来口水湿了枕巾,笑容在夜色里渐渐凝噎了。
当一丝凉意袭来时,夕阳已嵌在天边。羊群的叫声在林间穿梭。我和伙伴们这才忆起回家的路,一路小跑,手上还紧握着两个已经潮热的八月炸,它似乎能懂我焦急的心,很安静地伏在我的掌心。我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它们是我免除母亲责罚的最后一道护身符。我就这样一路小跑,心里的小鹿在咚咚直跳。刚转过门前的小路,年迈的婆就一脸担心地提醒我,母亲已找了我大半天很生气,让我嘴别硬,要和母亲道歉求得原谅。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还没等婆话说完就一溜烟消失在小路尽头。刚到院子,脚跟还没站稳,母亲那单薄的身影就遮住了我的视线。平时里那弯弯如月的疏眉此刻凝成了一团,没有了盈盈光亮的双眸沉寂得如一湾秋水,几片浓云轻轻游荡在烟波里。母亲的嘴角微微颤动了下,用低沉的声音问道:跑哪去了,还知道回来?我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手紧紧背在身后。母亲一连问了几遍,我就是沉默。我不想说八月炸的秘密,那里住着我的梦。母亲彻底怒了,一连串追问如雨点般直扑过来,落在我僵硬的脸上。我依旧沉默,紧紧攥着那两个已经被我捂热的八月炸。一连几遍,我用沉默来对视着母亲。母亲终于被激怒了,向前一步,顺手捡起了树条向我挥来。嘴上用力吼道:哑巴啦,说话,让你嘴硬,让你乱跑,今天不说清楚就打断你的腿。母亲咆哮着,树条落在我的身上。我没有哭,也不会道歉,心想就算打死也不道歉。母亲继续挥动着枝条咆哮着,我却安静得如沉睡般,眼前一阵阵眩晕。最后母亲哭了,边哭边打着我。母亲的哭声,让我心生出一丝胆怯,高扬的头颅此刻不再有斗志,不自觉地低下了,很低、很低。鼻子一阵阵泛酸,突然间觉得母亲的泪如同被风吹落的枯叶轻轻浮在我的心湖上,我的泪也不由自主随着她的泪缓缓而流。

邻居惊闻哭声赶来,一把拽住母亲扬起的枝条,另一只手拽我入怀。劝着母亲,又转过头来示意我给母亲道歉,说我傻挨打还不知跑,说我太倔强。我还是站在那里,任眼泪一滴滴滚落,眼泪涩涩的,有点未熟的八月炸涩涩之味。邻居努力想把我拉进怀里,我硬挺着身子不动,一使劲,手一滑,那两个八月炸如脱兔般跃出,滚落到母亲的脚下。我的手一下子轻飘起来,身子像要飞起来似的。母亲捡起八月炸,长长看了我一眼,那皱在一起的眉渐渐舒展了。她长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动了动,向前一步捻起我发间的枯草,把我额头前那几缕潮湿的乱发拨到耳后。这时我偷偷瞅了母亲一眼,母亲的眼角有泪花在闪动,嘴角微微颤动,母亲没有说话,拉我到怀里,掀起衣袖看我受伤了没,脸上写满了歉意。

那一夜,我静静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没有说话。对着月色,我感觉到身上残留的那一道道红痕在隐隐泛痛。母亲也没有说话,那不匀称的呼吸就像风在耳旁滑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很静很静,母亲转过身来紧紧依偎着我,那张冰凉而不再光滑的脸就那样静静挨着我的小脸。那一刻我感受到一颗温润的泪从我的脸颊滑过,像八月炸叶上滚落的露珠,上面还留着母亲的温度。我不自觉地把身子向母亲那边靠了靠,两颗心就这样紧紧地相拥着。
第二天上学才发现那两个八月炸竟安安静静地睡在我的书包里,就像两朵静谧的睡莲还挂着昨夜的凝露。旁边还躺着一枚鸡蛋,闪着柔美的光亮。我又闻到了八月炸的味道,甜甜的,如梦中的味道,合着母亲身上的一缕芬芳。

后来,母亲一直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眼神总是蓦然落在远处那片崇山峻岭间。一天我惊奇地发现院子里有了一棵八月炸树,那是母亲从深山里移植来的,浇水、施肥,用栎树枝为它搭起了攀援的阶梯。

刚移来的时候,藤蔓还没抽出来。此刻的八月炸就像一株丑陋的野草,探着脑袋,好奇地瞅着澄蓝的天空。没有浓荫的遮蔽,没有清风山岚的守护,八月炸苗似乎还有点不适应,总是歪着身子抗议着风的抚慰、阳光的亲吻。母亲总是不忘浇水、施肥,像呵护孩子一样守候着它。从春到秋,再由冬到夏。八月炸那旖旎的身姿已沿着树干努力攀援,光秃秃的栎树杆上已满目翠绿,在地上投下一层斑驳的影子。风微微拂过,光点闪闪。

八月炸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势很好,肥硕的叶子在藤蔓上欢腾着。一连几年,藤蔓上都静悄悄的,连八月炸的影也没见。我有点泄气,向母亲抱怨这是不会开花结果的树,不如砍了算了。母亲每次都一脸笑意,静静注视着,盈盈光亮,眼眸似一泓秋水。
后来我离家住校了,八月炸也渐渐淡出我的记忆。直到某个午后,母亲的一个电话,再次唤醒了我的记忆。母亲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告诉我八月炸花开了。我的心也跟着绵延的话线一起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吃上八月炸,心里一阵阵颤动。

住在宿舍,夜晚周遭黑漆漆,十几颗黑压压的脑袋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安静,偶尔的鼾声在十几平米的房间内浮动,呓语浅笑总是将我惊醒。躺在空气并不流畅的宿舍,透过破损的玻璃看窗外,黑乎乎的树林似乎移到了窗前,几点孤星坠在天际,在黑魆魆的孤岭上摇曳,月光如水般肆意弥漫,偶尔几缕总是朗朗洒落在宿舍泥地上,映在床底那几双旧布鞋上。躺在硬板床上,狭小的空隙只容我侧身蜷缩着,我紧紧抱着自己,怕一不小心我又被挤在床外。每次醒来后久久睡不着,想念故乡的月,想念家里铺满厚厚麦草的软床。那样的夜晚可能不会做梦,会舒适得一觉到天明。借着月色,我有点想家了。风是思念的信者,我似乎已闻到了风中的清甜,八月炸此刻已成熟,已乘着风岚月色向我驶来,那甜甜的莹润已铺满心头。

在一个午休的时间,我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亦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母亲满脸笑意站在我眼前,额头的汗水如豆般滚落,大口地喘着粗气,来不及说话就伸手在布袋子翻腾起来。掏出了几个已经炸开了的八月炸、鸡蛋,还有几个馒头。八月炸似乎忍受不了拥挤和颠簸已经和馒头抱成了一团,柔白的身躯上沾满馒头的碎屑,母亲一脸歉意,抓起衣角就擦起八月炸来,擦了又擦才放到我的手上。我接过,紧紧握着,那一刻我感受到来自母亲的体温,那一刻我极力控制泪水,然而泪却悄然在心间流淌。送走了母亲,我的心一阵阵失落。抬头望一眼天,阳光似乎已躺进云层里了,风也被母亲带走了。
夜深人静时,我独坐窗前,在夜色中静静品尝母亲走了几十里山路为我送来的八月炸。当那缕独特的芬芳在我舌尖上漫过时,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从未有过的香甜,把深藏于内心深处的那些密码符号通通激活,记忆里满满的都是八月炸之味,以及盈盈的母爱。

如今,我已远离家乡,母亲也渐渐老去,院落里那棵八月炸树已经干枯了。在每一个雨夜,每一个念家的夜晚,曾经年少的记忆如浮光掠影般在我的眼前闪过。在静静的沉思中我总会念起那株八月炸树,不自觉地恋上八月炸之味。我知道,此刻故乡山岗中的八月炸已花落,果实随风摇曳,不久后将会与我在梦里来一次深情邂逅……

《在场》2017·春/场外

(责任编辑:晓来轻酌  制作:四季芳  图片由作者提供)



在场管理团队

总    编:周闻道

副总编:晓来轻酌

在场编校:宁静(组长)、袁志英、钱昀、刘月新、刘小四、木子、偏说、杨培铮、六六、刘爱国、李慕云、李世琼

在场朗诵:海之魂(组长)、郭万梅、赵文、杨丽、花语、龙丹、吴海燕、章涛、万军、冯露西

在场阅评:郭连莹(组长)、润雨、王茵芬、高影新、鸣谦、楚歌、林中蔓青、齐海艳

在场制作:刘珍(组长)、相相、王金梅、宋小铭、四季芳、谭丽挪

特约评论员:草原凤凰、乔民英
投稿须知

在场公众平台已经开通原创保护、留言和赞赏功能,无论长篇散文还是微散文,请勿一稿多投,已在其他的公众号发过的,请勿投。所有来稿须经编辑审核或修改,一月之内未发表的稿件请自行处理。来稿请附上简介和照片。

在场微信平台投稿邮箱:zczy0838@126.com

在场微散文投票邮箱:zcwsw0838@163.com

《在场》杂志投稿邮箱:zczy0838@163.com

在场网站:http://www.zczysw.com/


    关注 在场主义散文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