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那只弱小的燕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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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芹姑姑有一种说不清的亲缘关系：她像我的另一位母亲，又像是我的一位姐姐。我妈最近一次联系上她，她已经在河北省生活了多年：她带着孩子，从山西省跑到河北省，和一位离了婚的工人生活在一起。我妈说，她特别善于照顾人，走哪儿都能和人处的好，就连街坊邻居都喜欢这个四川女人。

我母亲执意要去看她，我不放心六七十的老娘到处跑，打电话让小芹姑姑来我这儿看看，她在电话中开心大笑，说一定要回来看我——听说你都结婚啦，女儿都上中学啦……

我跟她在电话中说话，心里一阵酸楚：她，一个农村姑娘，转眼间，都成老太太了——多少岁月，让她饱受摧残！

可我听到的，依然是她在电话中的笑声：她在姑娘时代就喜欢这么笑，那真的是银铃般的笑声，是世间最干净最美好的笑声。

过了三十多年，毛子叔叔把她姐送到我这儿来。我又一次见到毛子叔叔，他像个老农，一脸憨厚的笑。

但小芹姑姑就不同：她的脸型没变，除了眼角多了皱纹，她的鹅蛋脸上依然有一对酒窝，她抽烟，但一口白牙，天然笑意……

小时候，我想我是一只燕雀。刚刚破壳而出，就急促地睁开眼睛，凝视这个未知的世界——耀眼的阳光，明亮的光线，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皎洁的月光，闪烁的星星，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充满了神秘感。好奇心迫使我急不可耐地想要快速长大。幼雏的我，凤羽未满，时常将头探出窝去，仰首高望——哪天我可以飞上这堵高耸的墙，站在上面看看墙上和墙外的风景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跳跃。不记得是怎么爬上墙的，风好大呀，凉飕飕的，站不稳，两腿发抖，好像整个身子轻悠悠的。哦，不，不是飘，是飞，好像又不是飞，我这茸茸的小身体还没有长出翅膀呀！是绒毛在飞，还是墙头草？我开始害怕，战战兢兢，颤颤巍巍，身子有些倾斜，可能随时都会从墙上跌落。好奇心却让我不再怯懦，忘记一切，不顾一切。有一种引力如磁石般将我的视线拽向远方，哇！好神奇呀！那些都是什么呢？有好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哩。小脑袋开始忙碌得像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

唧唧…唧唧——是妈妈的声音，她在唤我回家吃饭。咕噜噜…好饿呀！那些到底是什么呢？也许可以问问妈妈。对，就这么做。想着很快就能知道答案，我变得兴奋起来，试着挪动身子。风太大了，我惶遽畏怯。不敢动，墙太高了。稍有不慎，也许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怎么办？我放声啼哭。爸爸听到我的哭喊声跑出屋来，伸出双臂，抱我下来。

“人不大，胆子倒不小。还没有学会走，就想飞，不自量力。有本事上去就要有本事下来，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听到了没有？如果再不安分，下次就不管你，让你在上面呆着。”

“是的，爸爸！”

爸爸说得对，我太自不量力了。翅膀都没有，就梦想着要飞。凡事都要有个过程，不可一蹴而就。虽然当时是这么想的，但墙头上的风景对我来说太有诱惑力了，大脑像放电影卡带一般重复地播放着那一幕。

一周后我又站上了那堵墙。告诉自己，这回不能错失良机，定要看个清楚。唧唧…唧唧，欢快地忍不住叫了起来。声音微弱得近乎无声，只听见耳畔呼呼的风声。唧唧…唧唧，我抬高八度，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我，似乎一切声响都掩没在这壮美的奇观里了。我的心在颤抖，膨胀，壮大，大得超出了周围有限的空间——就这么容易满足站在墙上，看到的这么点风景吗？不，当然不满足。我不是燕雀，我应该是一只老鹰，这儿不是我的巢穴。老鹰不畏艰险，敢于挑战，应该是将巢穴搭在崖壁上的，鹰宝宝的人生第一次考验就是要么腾空而起，要么摔得粉碎。我喜欢冒险和刺激，愈难做到的事情，就愈能刺激我的兴奋神经。我要大胆地证明，我不但可以触摸老虎的屁股，而且还要和鲨鱼一起游泳。孤注一掷地认为，也许我只是一只错生在燕雀窝里的老鹰，待到羽翼丰满之时，我必将离开这里。我要飞得更远、更高，自在地翱翔在广阔的宇宙间。

我仰望苍穹，灵魂逐渐升高，形体变得愈加渺小。

多么地厌恶眼前这几十米内的东西——几棵孤零零、光秃秃的洋槐树凄凉地站立在荒芜的田野上，几株垂死的葛藤蔓枝悲哀地在灰白的崖壁上挂着。我不屑地将头抬得更高，扯长脖子，举目四顾，视线固定在了西方——在那遥远的天际，隐约可视一座褐色的山，山外还有山，远山的右边有一片金灿灿亮晶晶的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如此美丽壮观，无与伦比，难以描摹的美景震撼着我。那里的一切太引人入胜了，它们那么地遥远，近乎是视线所不能及；又那么地神秘，如宝藏般令人痴迷，排除万难，奋不顾身地想要淘取。

它们到底是什么呢？

我全神贯注地凝神观望——那里一定很美丽，也住着一些人，人们一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所有人一定都很快乐，很幸福。那里也许是乐园，是天堂？

羽翼未满，不具备单飞的能力，离开家，离开父母，我不会捕捉食物，难以生存，只好暂时耐住性子，等待时机。但自那天起，我思维的焦点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刻。那个遥远的天际，那金色亮晶晶的东西，就像魔咒似的一直缠绕着我，让我心神不宁、心智混乱。就连平时和兄弟姐妹们最喜欢玩的捉猫猫的游戏，霎时也失去了兴致。整个人像傻子一样，天天蹲在窝里，两手撑着下巴发呆，干活吃饭时也心不在焉，连睡觉做梦都飞到了那里。我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定要去看个究竟。

终于我认为自己已经学到了生存的全部本领，可以独自飞翔，也许可以独立自主地生活得更好。于是我撇下亲人为我搭建的风中的安乐窝，孑然地选择了远方，想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很快开辟一片新天地。然而事实证明，我只是个梦想主义者，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并无真才实学。我到处碰壁，一路风雨兼程，为了基本的温饱而艰难地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那遥远的山丘，那金灿灿亮晶晶的东西也就搁置了，无暇顾及。

随着年岁的增长，脚迹逐渐稳健，翅膀逐渐硬朗，思考慢慢变得成熟，在成长中不断磨练自己的意志，使自己逐渐变得坚强。生活基本稳定下来，偶有闲暇时间，那个遥远的记忆在脑际重又浮现。一个声音重复在耳畔萦绕，催促着必须去完成。一天，我终于做出决定，带上干粮，张开双翼，煽动翅膀，踏上记忆的征程。一路辗转巡回，找寻那个梦幻的地方。

一番周折后，终于找到了那个梦寐的“乐园”。才发现那个美丽的梦太过飘渺——一个接近干涸的湖，湖水浑浊不清，一只丑陋的癞蛤蟆在湖边干燥龟裂的土地上蹦跶，似乎连一声呱呱也无力发出。湖水在阳光下发出微弱的光，周围凄凉的山丘上稀疏地住着几户人家，隐约听到几声鸡鸣犬吠。我大失所望，梦想中的乐园原来是如此地颓废不堪。

也许我只是站在山顶看风景，总觉得一山会更比一山高。

一次，听到一个从远方归来的童伴，给我讲述了一些更遥远的地方发生的新鲜故事，我的心又开始颤抖，双翼蠢蠢欲动，抑制不住地兴奋，充满了憧憬。我又一次进入梦幻，痴迷地为自己规划未来。我放弃了安定舒适的生活，借助火车的发动机，轮船的螺旋桨来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厦门。因为我那时候认为自己是一只海燕，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浩瀚的大海上。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在黛蓝的大海上，我抬起高傲的头，煽动着翅膀，时而掠过水面，时而在空中盘旋，我大胆地挑逗大海，疯狂地向大海宣战。我大声歌唱，我是冒险家，我是胜利的语言家，我不畏狂风，不怕巨浪，我熟知一切海潮的把戏。我骄傲地狂笑、呐喊——我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快乐。我知道我是谁，我应该属于那里。胜利的喜悦激发强烈的占用欲。我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下来，成为这座海滨城市的一员。爱拼才会赢，事实证明我做到了。当拿到厦门身份证的那一刻，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心情异样地沉重，不禁潸然泪下。为了这一刻我付出了很多，其中的艰辛酸辣只有自己知晓。我清楚，这意味着我将失去更多——亲人和故乡越来越远，那个迫于生存被母亲迁徙了多次的巢再也呆不下我了。我更清楚，此时，我对大海地新鲜感早已过去。心更野了，不再安分窝在钢筋水泥的笼子里，我的眼界不愿只局限在这960万平方公里内。我又一次告诉自己，我要跨国界，飞往更远的西方。

事实再次证明我的梦想成真了——来到了万里外的欧洲。在过去的近十年里，我如老鹰般飞越了几十万公里，跨越了无数的大山名刹，河流海洋，沙漠绿洲。在尼罗河上看过日出，在阿尔卑斯山上饮过甘泉，在地中海上游过泳，在巴塔哥尼亚沙漠上踩过脚印……。很多人都羡慕我，选择了远方，就山一程，水一程，一直在路上。有人夸奖我聪明，有主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实我的回答是，人要有智慧，了解自己，会思考。

在外漂泊多年，经历过失败，经受过打击。我哭过，痛过，累过，迷惘过，懊恼过，但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使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棵没有根基的大树，一阵大风都会吹倒；又像是一架飞翔在六千米上空的波音飞机，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还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依无靠，无着无落。但细数人生，谁的命运又好过多少呢？！

静心思考后总结的结论是外面的风景并没有比较美丽，人们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世间永远没有完美，人间永远没有天堂。真正的风景在你的身边，最美的天堂在我们的心里。只要将心安放好，生活才会完美，人生才会完满。

几经折腾后，我才真正地了解了自己，意识到我不是老鹰，也不是海燕，还是爸爸说的那只不安分、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的矮墙上弱小的燕雀。只不过被外力带来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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