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颤栗般感动的美术,西方仅有达芬奇一人,在中国古代却有无数」川端康成

 

“中国古代美术确实是庄严而崇高的。从我的感觉上来说,它已深深地浸透到我的身体里,给我颤栗般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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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KYO STATION GALLERY
「川端康成的收藏」
传统与现代主义


在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的案头,能看到罗丹创作的青铜小像。

一件是《女人的手》,另一件是《雨果像》。

罗丹 《女人的手》
常常,他一边写东西,一边看着这只手,。

川端康成这样描述罗丹的这双“手”:“ 铜制的小小的手,做为文镇丝毫不显过大,那日借来之时还没有大理石台,我用手拿着立着看、横在桌上看,从各个角度看着看着天就亮了。这是女性的左手,拇指伸直,其余四指微微弯曲。虽说是女性的手,这只罗丹的手总让我想起横光君(横光利一)的手。”(注:横光利一,日本小说家。)

正在端详这件雕塑的川端康成
许多人也许不知道,这位对“美”的追求达到极致的大文豪,还是一位“发烧级别”的收藏家——直到去世,川端康成共留下了200余件艺术品,其中不乏国宝级别的珍贵藏品。

全世界传世仅三件的北宋汝窑小盘,他就曾拥有过一件——仅这件就足以比下N间博物馆。

宋汝窑小盘 川端康成旧藏
回过头来再读川端康成的小说,其实线索早已袒露在字里行间:

《花未眠》中提到书桌上罗丹、马伊约尔的雕塑;《千只鹤》里的志野彩陶;《舞姬》中的佛教美术;还有《古都》中提到的马蒂斯、夏加尔……无论是日式传统艺术中的美还是西方艺术,都成为川端康成写作的灵感来源。

对于艺术品——尤其是日本艺术品收藏的热衷,全数被融入在了他的文学创作中,以致作品也有了雕琢艺术品般的精致与美感。譬如,他对人物的塑造与描写,就充满了栩栩如生的感官效果,对风物的叙述,也如写生一般留下了绘画痕迹。

川端康成
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
1899-1972
日本著名作家。日本近代新感觉文学流派中最有成就者。他是全亚洲用本国文字写作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人(印度诗人泰戈尔为亚洲第一位获奖者,但获奖作品用的是英语),曾写出表现少男少女在旖旎风光中朦胧恋情的《伊豆的舞女》,还有《雪国》、《古都》、《千只鹤》、《山之音》、《睡美人》等,这些作品将西方现代主义手法和日本的古典美相结合,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虚无、病态的美的世界。



「为了日本美的传统活下去」

想成为画家的念头在年少时候就出现在川端康成的日记里了,只是未曾想最后他以文字的形式间接实现了这一艺术梦想——他的文学作品里,天然带有写生的意味和绘画般的细致入微。

在川端康成的中青年时代,经历了一战和二战。战争带给他的震撼颇大,改变了对很多事物的看法,甚至将自己的生命当作战后“余生”。他在《天授之子》里写道:“我在战争日趋残酷时,从月夜的松影中感觉到古老的日本。”又说,“我的生命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为了日本的美的传统活下去。”



在“重生”后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下,川端康成开始了艺术品的收藏。

战后,日本市面上流通了大量的藏品,因为剧烈的货币膨胀,政府又发行新币、限制存款提取,再加上财产税等措施,令不少资本家陷入资金困难,只能变卖手头的收藏。

川端康成在这一时期收藏了大量重量级美术品,如1948年,川端就靠着新潮出版社付给他的《川端康成全集》十六卷买下了《十便十宜图》。



池大雅 《十便图》(之 钓便)
这是1717年日本画家池大雅和与谢芜村根据明末清初戏曲家李渔的诗所作的册页,池大雅作《十便图》,与谢芜村作《十宜图》,说的是一段文人雅士斗艺的佳谈。后来这件作品也被指定为日本国宝。

关于川端康成对中国古代美术的看法,他曾有过这样一段演讲。
▽  ▽  ▽


我来到台北怀着一个很大的期待,就是可以在故宫博物馆观赏古代的中国美术。中国古代美术确实是庄严而崇高的。从我的感觉上来说,它已深深地浸透到我的身体里,给我颤栗般的感动。能给人以这种感觉的美术,在西方仅有列奥纳多·达·芬奇一人。而在中国古代的铜器、绘画等当中却有无数。

我是美术爱好者,在日本,最想得到的是中国宋、元时代的山水画,日本的是藤原或平安时代(也可以说是王朝时期)的佛像画。宋、元以前的唐,或者唐以前的绘画,在日本无论如何是难以得到的,所以我说最想得到的是宋、元时代的。藤原时期的佛画可以说是幽艳的,或者可以说是雅致、华丽、柔和的,并且充满了力度与高度,也就是说在《源氏物语》、《枕草子》那个时代的唯美的事物中还增加了信仰的成分。因此,在这一意义上,我认为日本的佛画优于中国和印度。这或许是我作为一个王朝文学亲近者的偏爱吧。

现在我所说的藤原时期是指8世纪末至11世纪末。当时唐文化输入日本,并且消融转化为日本独特的风格大体成书于11世纪初叶的《源氏物语》、还有大约在10世纪末的《伊势物语》、《竹取物语》、以及诗歌方面的《古今集》,都出现在藤原时期。

现在日本有宋、元的绘画,是因为大体在足利时代――建造金阁寺的足利义满和建造银阁寺的足利义政执政的时代,亦即东山时代,由于尊崇中国的艺术而引入了大量的作品,其中特别受到推崇的是,牧溪、梁楷、夏圭。

牧溪是中国早期的禅僧,在中国并未受到重视。似乎是由于他的画多少有一些粗糙,在中国的绘画史上几乎不受尊重。而在日本却受到极大的尊重。中国画论并不怎么推崇牧溪,这种观点当然也随着牧溪的作品一同来到了日本。虽然这样的画论进入了日本,但是日本仍然把牧溪视为最高。由此可以窥见中国与日本不同之一斑。话题扯远了,这里就省略了吧。

在日本有牧溪的《潇湘八景》,相传为牧溪所作,是否确实不得而知,京都的禅寺大德寺藏有《释迦》、《竹鹤》,以及《松猿》,这些应当是真品。

梁楷有《出山释迦》、《李白吟行图》,还有一幅好像叫《雪山绘》。对我来说,都是非常喜爱的。战后这些画从大名的家里拿出来卖,我并不是买不起,但最终没能买到,真是遗憾之至。

特别是《李白吟行图》,人物面部描绘得相对细腻,但也不是非常细腻,只是刚刚能够分辨,衣着也只是简单的线描。《出山释迦》和另一幅《雪山绘》是在精神上具有相当高度的作品,这样的作品终究是日本人无法企及的。





牧溪 《潇湘八景》(局部)


梁楷 《李白吟行图》
现在说说关于我收藏的绘画作品。清代初叶的文学家李渔,号笠翁,家境富裕,是那个时代文化的中流砥柱,他的诗作《十便十宜》,描绘了居于乡间的“十便十宜”,意即乡间生活中也有美好的事物。

这一时期正是日本的文化文政时期,即江户中期稍后。池大雅――众所周知,在中国有北画和南画,北画是足利时代由于雪舟的推崇而进入日本的,南画晚一些,到江户时代中后期才进入日本――池大雅是日本南画的集大成者。

池大雅与芜村合作完成了《十便十宜》,即二十首诗,诗共有二十首,两人分担这些诗,一人一首,不,每人各画十首。我收藏了这些绘画作品,由于这一缘故,最近,有一个人说他有李渔的画――就是刚才说到的李渔,他的诗作是这些绘画的起源――那个人拿着画来找我。画虽然看上去像是出自外行人之手,却很有品格,因此也有可能是李渔的真迹。

《十便十宜》是非常优秀的杰作。诗中说:无论任何事情,首先要接触到好的东西,如果首先得到了最好的东西,与此相关的各种缘分也就会接连不断地产生。拿我的经验来说,我一开始就遇到了大雅最优秀的作品,钟爱备至。如果要形容大雅的风格,用中国的文字应当怎样来描绘呢?阔……达……在中国的语言中有很多这种风格的词汇,如果一一罗列则无穷无尽。这样的大雅,心性优雅、品质高洁。正因为感受到了这样的人格我才喜欢上了大雅。

前几日我又得到了大雅书写的一行诗。这是王维的诗句“潮来天地青”,此句之前有“月落江湖白”一句,但大雅没有写“月”句,而且他把“青”这个字写在诗的正中了,显然是写错了。错了却毫不介意地写出来,这是大雅有趣的一面,经常有写错的词。

这句“潮来天地青”展现了非常壮大的景色,清空疏阔的景色。这是大雅非常喜爱的一句,经常书写。但他最常写的还是杜甫的诗句。“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大雅爱写这首诗中的前两句,而后两句则很少写。刚才已经有了出色的翻译,这里就略去说明。简而言之,这是没入自然的心灵,是在自然之中悠悠然游戏的心灵,然而其中总有一种孤独的感觉,或者说一种自怜自爱般的心情。说到杜甫,昨天晚上,在市长的欢迎宴会上,当我喝着一流的鳍酒时,杜甫的一句诗频频地浮现脑海里。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诗中写道,虽然大家这样会聚一堂,但谁能知道来年我们当中有谁还健康地活着呢。于是一边沉醉于美酒,一边拿起餐桌上小小的红色茱萸实仔细端详。

有人这样解释这首诗,在热闹丰盛的宴会上,产生出那样的感觉,与近代人觉醒的自我意识有着相通之处。如果明年真的有同样的宴会,那么今天聚集在这个宴会上的人们是否都能安然无恙呢?这本是极为平凡的想法,诗作者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注视着茱萸,在这种注视当中,近代的孤独感步步逼近。

取来茱萸目不转睛地仔细地端详。在餐桌旁边,我想到这里就产生了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我祈愿,应邀云集于此的诸位,且不说明年,在多年之后仍然安康。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这两句诗极其简单,萤虫照亮着自己,水鸟呼唤着朋友。但是,从诗句中却能够领略到一种东方式的非常简明的象征意义,就是说这萤虫或水鸟,就是杜甫,即作者自身。

除上述内容之外我还有很多的想法,这里只谈一点点,因为无论如何我总是会想到芭蕉的俳句。

杜甫和芭蕉,不仅是中国和日本两位最高的诗人,在芭蕉身上还有着非常多的杜甫的影响。根据一些汉诗研究家对芭蕉的研究,芭蕉的名句几乎全部从杜甫那里得到了启示,他在阅读了杜甫的诗作之后将其化用在自己的俳句中。这些学者持有的看法比较极端,所言未免失之偏颇,对此我多少有些为芭蕉抱不平。不过,芭蕉从杜诗中受到了影响,这当是确实无误的。

关于这样的影响,还有《源氏物语》。作者是受到白乐天的《白氏文集》,特别是受《长恨歌》的影响而开始了此书的创作。我本想就此谈一谈,但是时间已经大大地超出了。也许关于《源氏物语》大家已经知道得很多了,而杜甫同芭蕉的关系方面,也出版了不少的著作。杜甫与芭蕉的思想、人生,尤其是他们的境遇、各自的旅行――当然杜甫的旅行远比芭蕉的悲惨――如果在座的诸位能够就这些方面进行比较,我将感到非常荣幸。

说了这些,时间已经太长了,请大家原谅。

我希望把这些想法写成文章,更具体地就这个问题谈谈我的想法,以后还想在台北的报纸或杂志上发表,请大家允许我留待以后再说。

(1970年6月16日,川端康成在台北市中泰宾馆九龙厅的亚洲作家会议上发表的特别公开演讲,由淡江文理学院东方语文系系主任苏倩卿教授笔录。系当时在川端宅邸发现的川端大量未发表文献中的一种。译自日本《新潮》杂志1999年6月号。)



「没钱也要借钱买画」

对川端康成而言,和中意的艺术品比起来,金钱根本不值一提。他当年获得诺贝尔奖的奖金,也被统统提前“透支”用来收自己喜爱的作品,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

当川端康成得知自己获得了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立马毫不犹豫地买下7000万日元的富冈铁斋的屏风,接着以1000万日元买了大和时代陪葬俑的头,前后花了近亿日元的艺术品,而诺贝尔奖奖金只有2000万日元——他很清楚这点。

这样的故事不止一个。1954年春天,川端康成在京都,正好得知浦上玉堂名作《冻云筛雪图》秘密出售中,为了逃税假装对外宣称此作已在战争中焚毁,川端康成担心这件作品如此地下买卖会落入不明人士手中,连忙写信给妻子说:“没钱也要借钱买画。”

一个礼拜之后,他终于以27万日元的价格和卖主成交了《冻云筛雪图》,画款从《主妇杂志》筹得了5万日元,又在《文艺春秋》借了钱,可见其心迫切。

浦上玉堂 《冻云筛雪图》
当年,川端康成为了买一个大和时期的素烧陶俑——埴轮少女头像,甚至变卖了他那件稀罕的汝瓷小盘,放到现在,根本是无法用金钱估量的价值。

埴轮少女头像
即便身上没有一分钱,只要有中意的好东西,川端康成也会让店家送来瞧瞧。换不出欠款的时候,他还常常瞪着他那双大眼睛和讨债者对峙上好几个小时,据说,川端康成有句口头禅就是:“钱这东西,哪个家伙有就该往外拿;没有,就不要还!”



「川端康成的锐眼」

除了东方的传统古美术,川端康成的私人收藏里也不乏西方艺术品,除了前面提到的罗丹,还有毕加索、雷诺阿等。

每每有西方友人来访,川端康成就会向他们展示自己心爱的、常置于案头的一个阿富汗哈达泥塑佛头。这件作品在残留着的希腊风格之上,添加了印度的犍陀罗风格,是古代东西文化交流的象征,这也是川端所追求的美感。

古贺春江 《烟火》
东山魁夷 《北山初雪》
他的眼光还极其前卫,我们如今所熟知的当代艺术家草间弥生,无名之时就被川端康成注意。

草间弥生回忆道:“川端先生在离我一公尺左右的距离,一直盯着我的脸看。当时我初出乡下, 先生说不定在想是这个伊豆舞娘般的孩子画的啊!不过, 我从未被男人这样一直盯着看,觉得有点恐怖。”

那时,年轻的草间弥生才26岁,在银座画廊举办个展,川端康成在十二幅水彩作品中,选购了其中两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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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在川端康成辞世后三十年,东京三得利美术馆首度以「文豪挚爱的美术世界」为题,举办了一场川端康成的收藏展。

最近,东京的Tokyo Station Galley也正在展出川端康成先生生前的这些旧藏,从中,或许你能感受到作家另一路径的审美眼光。

川端康成写给初恋情人未寄出的信,1921
川端康成的收藏 | 传统与现代主义

展览时间:即日起至6月19日

展览地:Tokyo Station Gallery(东京都千代田区丸之内1-9-1)

展览内容:川端康成生前私人收藏

开放情况:周二-周日10:00-18:00;周五10:00-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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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林梢青
本辑统筹:付玉婷
编辑|制作:付玉婷 郑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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