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21):谁能在年夜梦见星星

 

我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很想把我的假冒暴露给他。我想到柳青的咋唬,想到现在已经成家当爹,再不可能青梅竹马的石娃子,只有把滚到唇过的话吞进肚子里。我们站在一排杏树下,下面是一个水潭,有鱼在水面跳,嗵地一声水面就荡起一圈圈水纹...





柳青叫我去放鞭炮,她把大挂的红纸炮从箱子里拿出来,让那些换上新衣的孩子们抢走了。我没敢拿,看着她只是笑。我没敢对她说,我从小就怕纸炮的爆炸声,别人快快乐乐地放,我却躲得远远的,耳朵捂得啥也听不见。

柳青又拿出压箱底的一串,那是最大的一串,有几个用金纸银纸裹着的,据说是电光炮。有它爆炸,任何病毒邪气全会驱逐得干干净净。柳青递给我,说:“敢不敢放?”我脸红了,躲开了。刚从门外回来的石娃子从她手里抢过来,说:“这炮我来放。”斜着眼睛看我,那神态有些高傲,又有些难以说清的轻蔑。

纸炮炸响了,纸屑满天飞舞着,人们欢喜地蹦跳高喊。我耳朵却嗡嗡响着,站在人群的后面,觉得有些丢人。石娃子放完了,走进屋内,端起桌上的水就喝,水顺着粗大的脖子往下淌着。他又看了我一眼,说:“没你们城里人过年闹热吧?”

我也对他笑笑,很尬尴。我说:“你们这里热闹,城里禁放鞭炮。”

柳青叫我去给她父母拜年,我有些犹豫,担心地看看柳青,柳青抓紧了我的手。我看见石娃子难过地出了门,又回头看我,眼里有仇恨的光,嘴角却隆起怪怪的笑纹。

柳青拉着我朝里屋走,掀开蓝碎花土布做的门帘,我看见她父母同几个叔婶亲戚围坐在火炉边包饺子。电视里正有播中央台的春节晚会,他们脸上都跟电视里的人一起欢笑着。我立在原地不想进去了,悄悄说,我真的拜你的父母吗?别做得太真了呀!她看着我,脸上满是恳求,悄悄说:“你就救救我吧。”

她拉着我走了进去,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睛红了,快步走过去叫了声:“爸,妈!我们给你们拜年来了。”她就跪了下去,拉拉我也跪下去。我脸烧红了,这怎么行呀,搞得真像在拜天地似的。她又拉了我几下,脸色有些灰了。我才跪下去。

她母亲过来扶起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人家城市的孩儿不习惯这样,青娃儿你就别逼他了吧。”

我们站起来时,她父亲从棉裤的兜里掏出了两个用红纸封着的口袋,脸上乐哈哈地说:“有你们的孝心我们就开心了。拿着,这是一点点压岁钱。”柳青接过来,递给我一个。我手背在身后,不敢伸手接。柳青笑着说,拿着吧,这是长辈的心意。这里的规矩就这样,你拜了他们,就是他们的儿女了。接着,别让爸妈多心了。她对我一笑,递了个我与她都明白的脸色。

我接过了,拿在手里沉沉的,心里却是怪怪的。

她妈妈给我们让了个位置,让我们也坐在火炉边。火映着脸颊,浑身都是热腾腾的。她的亲戚们都拿眼睛咬我,我脸上痒舒舒的,更觉尴尬了。他们把我说成某个电视肥皂剧里的男角,然评头论足起来,又一起哈哈大笑。我看看柳青,她也和他们一起笑,雪白的牙齿在我眼前一闪一闪的。

柳青给我一个小竹筐,说我们乞福去。她见我一脸的疑惑,只是笑,没告诉我为什么,拉着我的手就朝外走。她父亲叫了声青儿,外面风大,你们的衣服要穿够。柳青在床头上拿了一根绿色毛线偏织的围巾围上,就同我出了门。

石娃子还坐在门边,一口一口地把烟头吸得很亮很亮。他对柳青说:“乞福去?”柳青笑笑,指着我说:“他不知道啥叫乞福,我带他去看看。”石娃子就笑出了声,把烟锅在石板上敲得很响,“乞福娃娃骑大马,接来福神到我家。东家出来西家走,吃的穿的随手拿。哈哈哈……”他笑了很久,又在烟锅里加满了烟丝。

柳青说,乞福是孩子们做的事,要敲开一家一家的门,别人家会把好吃的年货放进小筐子里。小筐满后就带回家在供着祖先的神位上供一夜,小孩子们就可以分来吃了。吃了乞福乞来的东西,一年都不会生疮害病。过去,我去乞福,尽是石娃子陪着我。她停住没说了,我却从她的声腔里听出了一丝怨怨的忧伤。

石娃子在背后大声地哼唱一首歌,他嗓音很饱满,像胀得浑圆的球飘荡在夜空,又沉沉地落下。在这静静的年夜里,歌里的酸苦味清清晰晰地映在了冷漠的心上。我看见柳青低下了头,在手臂弯里擦拭刚刚涌出的泪。她抬起头来对我说,看着石娃子,她心里就不好受。

我与她敲开了第一家的门,是个大院,换了大灯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里面好几桌麻将哗啦啦响着。小孩子还在追逐嬉闹,看见柳青来了,就把她迎了进来。从屋里端来好吃的往她小筐里倒,拉着她说着好听的话。我们又走了几家,柳青都是受到欢迎,小竹筐一会儿就满了。这里的人就像看不见我似的,眼睛从不往我身上瞧。柳青给他们说了我,他们才对我笑笑,又拉着柳青说个没完。我的小筐还一样东西都没要到。

柳青看着我的竹筐,说:“你怎么什么都没要到?要知道乞福时一样都没要到,这一年会倒霉的,没有好事会降到你身上。”

我说:“我是够倒霉的。你们村子里的人没有谁看得见我了,也没有谁给我呀!不像你,村子里飞出的金凤凰,他们当然喜欢你呀!”

柳青明白了,抢过我的竹筐,把自己装满了的交给我,说:“你也别生气。本来,该你自己乞讨的,你不是本地人,谁给你呀。还是我给你吧。走再去要!”

我们又要了几家,竹筐装满了。回去后供在了神桌上。

那夜里,柳青的父亲对围在火边的人讲家族的往事,柳青回房睡去了。我听着,心里也升腾了倦意。我觉得脸上都罩着一层雾,看什么听什么都是晃的。我站起来想出外走走,清醒清醒,才能与他们一道熬过这赐福之夜。

在院子里,有人拍了下我的肩头,我本能地打开他的手。我们的家乡,男人的肩是不容人随便拍的,那里有盏命灯,拍熄了会生病的。我满面怒气地回头,见是石娃子,才歇了气。

石娃子说:“想和你说几句话,你卖不卖我的帐?”

我笑了,说:“柳青给我说过,你与她是青梅竹马。”

石娃子有些扭泥起来,把笑忍在嘴边展开的皱纹里。他说:“可她跟了你。”他哀哀地叹息了一声。

我说:“她心中仍有你。常说起你,说你对她的呵护和帮助。”

他笑了,笑出了声,说:“没忘记就好。可人都有命运的,她飞走了,飞得很高很高。我却留下了,站在这湿土地上仰望。”

我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很想把我的假冒暴露给他。我想到柳青的咋唬,想到现在已经成家当爹,再不可能青梅竹马的石娃子,只有把滚到唇过的话吞进肚子里。我们站在一排杏树下,下面是一个水潭,有鱼在水面跳,嗵地一声水面就荡起一圈圈水纹。石娃子说:“我有几句话就等着想亲口给你说,柳娃子体弱,小时患过风湿,厉害时脚痛得下不了地。你要保护好她的脚,冬天里该给她买条绒裤。不要欺负她,不要在情感上伤了她。我听说过城里男人心很花,一有了钱就到处寻花问柳,把老婆荒在家里。假如我听说她受了伤害,我不会饶了你的。在这个村子里都知道,我石娃子就是她的哥!”

我听着,只有苦笑。石娃子把手中捏的一块石头帖水面扔去,石子在水面跳着,荡漾起一个又一个水波纹。他看着笑了,很释放的笑,像小孩似的跳着,说:“七个,哈七个水纹!”

我也扔,这小时候的游戏让我忘掉了他冷灰色的劝说和警告。我没他扔的水纹多,他就更得意了,又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扔不到七个。这村子里只有我能扔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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