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之“2019教师平均年薪九万八”版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孩子。只是想：镇上的学校，确实没几个年轻男老师了……...

鲁镇的酒店格局，和别处不同：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放着硕大的啤酒桶，桶上装有水龙头，可以随时倒啤酒。

做工的人，晌午傍晚散了工，三三俩俩聚一桌，每每花上百来块，一条鱼，一盘肉，再加上几碟小菜，热热地吃了休息。

倘若肯花上五块钱，买一大碗酒，就着饭菜喝下去，打个饱嗝，牙缝中都弥漫着麦芽的香味，甭提有多满足。

不过现在菜价涨了不少，工作又不大好找，做工的人吃肉喝酒没得以前痛快，气氛多少有些沉闷。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老板娘说我样子太傻，就在外面做点跑腿的事罢。

虽然没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和无聊。老板娘一股泼辣劲，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老包到店，才可以笑几声。老包是个老师，身材高大，神色疲倦，鼻子上的眼镜片每年都要厚一圈，牛仔裤洗得发白，脚上的运动鞋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款式，破旧的公文包鼓鼓囊囊，里面都是作业和试卷。

听人背地里谈论，老包曾经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不知道怎生沦落到这般光景。旁人问起名字，他一概不应答。

据说除了教书，他还要下乡扶贫、控辍保学、入户走访、信息录入、防艾宣传、文明创建、双高双普、秸秆焚烧、防止溺水、关注App、做各种调查、造各种档案、填各种资料，迎各种检查……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我们便把他唤作“老包”。

做工的人对老包有点敬畏，因为他是读过大学的人；但又对他有些轻蔑，因为他们的收入是老包的两倍。

现在，对老包还有些仇视。因为工作不好找，羡慕老包的稳定。

有些长舌妇被婆婆欺负了，被闺蜜的老公刺激了，被自家不争气的孩子打击了，照例是要感叹一番以前的老师有多好，然后看着老包骂一通现在的老师有多腐败、多不负责的。旁边的人听了，照例是要哄笑一番的。

有个孩子多了一句嘴：以前的老师这么好，也没见你考上个好学校啊。最后这孩子被他妈追着打了三条街，哭声老惨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照例又是哄笑一番。

老包是戴着眼镜喝酒不点荤菜的唯一的人。老包一到店，所有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包，你看你多清闲，都有空来喝酒，你不用备课吗？”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一碗酒，一盘青椒豆腐”。

有人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勾搭隔壁王寡妇了！”老包瞪大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们都这么忙，只有你成天没事做。除了你，谁还有空闲去王寡妇家？”

老包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哪里空闲了？以前要参加防疫值班，现在要上网课，改作业，督促学生打卡上自习、打卡听课、打卡交作业、打卡防疫……”

别人装出一副不信的模样，又叫道：“就算你没多少空闲，可你有钱啊，和农民工相比，你们老师太幸福了。吃国家饭，一个月一万多哩。只要你有钱，王寡妇可以过来找你……”

老包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伸出三个手指，嗫嚅着道：我上个月的工资就发了三千块？三千块！多乎哉，不多也。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教师收入不低于公务员之类”，什么“研究表明，老师工资越高，学生成绩越好”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而猥琐的空气。老包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老包，你当真一个月只有三千块么？”老包看着问他的人，只是不说话。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骗人！据国家统计局的最新数据，2019年非私营教育行业年平均工资97681元，全国排名第七，老师平均年薪十万啦。你怎么可能一个月才三千？”

另一个接着补上一句：老师工资这么高？怎么没见你买套房，娶个老婆啊？

老包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都是“各地财政实力不一样；镇上对教育支持不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包就是这样地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想当老师的大有人在。连镇子东方那个办培训班的赖皮俞，都觉得自己比老包要教得好。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娘正在慢慢地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老包长久没有来了。我一个月都买不了几次豆腐了！”我也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失心疯了呢。”

老板娘说，“哦！”

“有人给老包介绍了一个姑娘，老包很是高兴，那姑娘听说老包是老师，也很是高兴。两人约在德克士里见面。”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那姑娘一听说老包每个月才四五千块，当场脸就垮了。”

“后来呢？”

“后来老包劝那姑娘，说什么教师平均工资收入水平不得低于当地公务员，说什么2035年教师将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

“答应了吗？”

“怎么可能！那姑娘扳着手指给他算了一笔账。房子首付要多少钱，彩礼要多少钱，养个孩子要多少钱，家里四个老人要多少钱。”

“后来呢？”

“后来那姑娘说，如果2035年我还没结婚，就嫁给你，成为一个让人羡慕的教师媳妇。”

“老包听了心灰意冷，回去一个人灌了一件啤酒……”

“后来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流浪去了，他不当老师，还能做什么？”

旁边一个人接话，“是啊，他那样的傻子，真是读书读傻了罢。什么“当老师就要安于清贫”，什么“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之类的话，都是我寻他开心的，他也信？你叫我去疏通管道，倘若不给钱叫我安于清贫乐于奉献，我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200块一次，还是良心价。”

老板娘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她的账。冬天来了，北风一天凉过一天，我裹紧衣服，靠在火炉边，昏昏欲睡。

大家渐渐忘了老包。老包让人快活，但没有他，日子也照样过。

直到许多年后的中午，大约是“小雪”前后，一个从外面打工的人回来，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们知道吗？老包去了沿海一所私立学校，年薪二十万，足足是他以前四五倍哩。那里的家长挺客气，还送了他一根戒尺，说什么孩子不听话只管打。”

一个人立马跳将出来，痛心疾首地说：“外面人怎能这么顽固不化？孩子要用爱心去感化，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用戒尺来管教学生，都是老师无能的表现。”

几个人大声叫好，“如果有老师敢打骂我孩子，我定要叫他倾家荡产，生不如死。孩子长大后自然会懂事，只有被爱包裹的孩子，才能健康地成长。”

但也有人忧心忡忡，“我隔壁家的孩子，是个留守儿童，父母一年回不了两趟家，爷爷奶奶宝贝得不行。现在读初一，已经把班上的同学打了个遍。老师不敢管，学校又不能开除，其他家长也没办法，有条件的只好把孩子往私立学校里送。”

“私立学校可读不起呀，一年要好几万呢。有的学校还挑家长，父母不是985、211的，有钱都进不了。”

“没办法啊，前几天听几个学生在说，我今年12岁，还可以再偷几年。倘若摊上这样的同学，做父母的每天都心惊胆战哩。”

“听说隔壁村有个孩子抽烟，妈妈打了他，他就把老娘砍死了，砍了十几刀呢。”

“现在的孩子都怎么啦？说不得骂不得打不得。以前一年还能出几个清华北大，现在考个一本都难哩，等我有了孩子，绝对把他送到市里去。”

“说得轻巧，市里的房子多贵，心里没点数吗？”

“那能怎么样？以前老包在的时候，他的学习委员都是考名牌大学的料呢！”

大家突然间又找到了新的喷点，义愤填膺起来。

“老包怎么能这样？当老师就不能想着发财。要全身心投入到教学中去。”

“老包还抱怨工资低。真是的，比起农民工，老师不知道轻松多少倍，又稳定。真不知足。”

“是的是的。现在的老师，都不负责。想当老师的多得是，不满意可以……”

辞职两个字堵在嘴里，梗得那人脸红脖子粗，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像极了以前的老包。

以往大家都喜欢用这句话来怼老包，没想到老包有一天真的辞职了。

过了半晌，有人开口：应该加强师德建设了。当老师，能力放在其次，师德最重要。以后新老师要签订合同，三十年内不得辞职。

大家为找到了一个解决良策而沾沾自喜，一边骂老师，一边照例又是哄笑一番。店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酒店柜台下面，那个被打的孩子学聪明了，这回没有多嘴。只是偷偷地问我：外面的孩子难道不是孩子，老包去教他们，怎么就没有师德了呢？何况钱还多这么多，换做我，我也辞职啊。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孩子。只是想：镇上的学校，确实没几个年轻男老师了……

PS：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另外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9年全国教育行业（非私营）平均年薪97681元，逼近十万大关。这数据是真的，恭喜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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