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王磊光：从两个蛋开始
这是一首真正的诗。一般的学生乃至教师都写不出来，因为他们有障碍……...
从两个蛋开始
王磊光
我过去常跟人讲，把话说得有意思就是文学。这个“有意思”有两重含义：一是内容上要有些意义，也就是要言之有物，不能通篇是废话。一是语言上要有些特色，有些意味；哪怕没有多少思想内涵，能够融入自己特别的感受，表现出语言本身自足自在的美，也是好的语言，比如同样是写雨后的河水，作家莫言把它描写为“像马头一样跑过来”，周作人却说“白鹅似的波浪”，两者都让人拍案叫绝。但后来我发现，要把话说得有意思，并非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我早已见惯华丽辞藻满天飞，却不过是陈词滥调；早已厌倦所谓的思想深刻，却只是一种虚伪的崇高。
在语文教师的学历普遍大幅度提高的今天，学生的语文素养却一代不如一代，这不能不叫人深思。有过思考的人都知道，我们的语文教育特别是作文教育，在源头上就出了问题。很多人只是把语文当作一种工具，把作文当成一种技术性的操作，以为有些好的辞藻加上一点“天天向上”的思想，就是好作文。其实，作文的秘诀首先是心灵的倾诉，一个优秀的写作者自始至终只听从心灵的召唤。唯有拥有一颗自由自在的心灵，拥有一颗真诚的心灵，才能率性而为，把话说得有意思。在麻城这片土地上，惊世骇俗的思想家李贽写下了著名的《童心说》。李贽说：“夫童心者，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心就是真心，是赤子之心，是人的生命本性，是人的本真欲望，没有矫揉造作，更没有招摇撞骗。只要童心尚存，任何人都可以为文，任何时候都可以为文，任何体式的文字都是好文字。
并不是我们今天的孩子没有“童心”，而是我们的教育从一开始就在扼杀童心。扼杀童心的结果便是孩子们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灵，不敢用笔去表达自我的真实感受与想法。
为了向高中生朋友阐述作文的核心，我愿意回到源头上，也就是小学生作文那里。我手头珍藏着两篇被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棍子打死的作文，也许值得大家同来观赏。
第一篇是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阿爹还没有走（当地人称“死”为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做个科学家；阿妈却要我长大后做个公安，说这样啥都不怕。我不想当科学家，也不想当公安。我的理想就是变成一只狗，天天夜里守在家门口，因为阿妈胆小，怕鬼，我也怕。但阿妈说，狗不怕鬼，所以我要做一只狗，这样阿妈和我都不怕了……
（阿米希人的村庄——慧子摄）
在这位老师心目中，在我们许多老师心目中，也在我们许多同学心目中，仿佛只有立志当科学家，只有“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这是我小时候作文中常出现的句子），才叫理想。但，这篇作文，却深深地打动了我。这种感动，是《荔枝蜜》、《无极》式的文学艺术作品所无法给予的。
我敬仰的评论家孙绍振先生为此写下了这样的评论：
这是一首真正的诗。一般的学生乃至教师都写不出来，因为他们有障碍，有两种权威理论在作怪：第一，文章应该是生活本质的反映，要做一条狗，显然不是他们心目中所谓的本质；第二，文章的立意要高，要有高尚的理想，做一条狗实在太煞风景了。但，这些权威理论，是极其愚昧的。文章首先是心灵的结晶，是精神的自由。心灵是不可重复的孩子式的个性。更为可贵的是，这样的个性与想象的自由猝然遇合，表现了孩子的纯真：为了让母亲安心，就是做狗也很坦然，也很实在。
第二篇是作家叶开在《寄晓苏》一信中谈到的自己女儿廖小乔的考场作文。廖小乔在三年级上学期“月测”上，写了一首诗《假如我会飞》：
假如我会飞，／我会飞到爷爷奶奶那儿，／因为我会听到他们的笑声，／谈话。
假如我会飞，／我会飞到英国伦敦，／因为我想见到ＪＫ．罗琳。
假如我会飞，／我会飞到法国留学，／因为我想学法语。
假如我会飞，/我会飞遍全世界,/因为我的梦想太多。
飞吧，我想/但还是不想飞，/因为人终究不能飞，/而且,我不想被猎人当成猎物,/被迫走向死亡之门。
（阿米希人的村庄——慧子摄）
想起六年前，刚大学毕业的我，满怀理想与热情辅导文学社，为社员们作过一次报告，叫《我们的文学》，这次报告让一些已经毕业的学生至今还跟我提起。我当时说：我要提倡“我们的文学”，而不是“别人的文学”。“我们的文学”又是怎样一种文学呢？这不是一种理论主张，而是一个认识问题，甚至仅仅只是一个常识问题。像“别人的文学”一样，它也必须是一种“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所谓“独抒性灵”，就是要提倡真实，提倡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生活的真实，表达真情实感；所谓“不拘格套”，就是要提倡自由自在，提倡天马行空，提倡个性地表达。总之，要用我手写我心，写出真正传达出我们生命感受的文字。
好了，有这两篇让人无比感动的小学生作文，关于作文之道，我的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我想说的是，在我心目中，这两篇作文就是两个小小的鸡蛋，一个是淡黄色，上面有着淡淡而清晰的斑点，仿佛一碰就碎；一个是淡绿色，一尘不染，如同凝聚了整个春天。这是两个刚刚落在鸡窠里的蛋，还带着身体的温度，还没有被人拿去做茶叶蛋、盐蛋或者皮蛋。每个鸡蛋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它里面漂浮着纯粹的、变幻的白云，以及一颗火红的内核。但它们也许会让时间和主人搁在闷热的篮子里沉淀，变质。谁知道呢？
每个鸡蛋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每颗心灵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薄伽梵往世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黑天的母亲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就是大神黑天。别的孩子向她告状，说黑天在外面吃泥巴。母亲十分气愤，训斥他。黑天张开嘴，母亲从黑天嘴里看到整个宇宙：
遥远的天空、风、光亮和带有高山、海洋的地球，环绕着地球的则是太阳、月亮和星星。
2010年3月23日凌晨说明：本文是我2010年在麻城一中工作时为内部出版的学生作文集写的序言，随后被某杂志刊发。
作者简介：
王磊光，男，当过数年高中语文教师，2011年赴沪读研，现博士在读，从事文学创作与文化研究。小说、诗歌、散文等见诸《青年文学》《青春》《文学界》《天涯》《中国研究生》《中国青年》《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多种刊物，并被数种刊物及地方选本转载。2015年春节，其论坛发言稿《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近年情更怯，春节回家看什么》引起广泛关注。2016年5月出版《呼喊在风中：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复旦大学出版社）。
邮箱: 64935417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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