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赶秋讲韩剧】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遇见你

韩国电视剧领域唤回了阔别已久的东方伦理美德和东方生态魅力。这在经济大发展时期最容易被淡忘和遗弃，例如中国电视剧领域，长期盛行着历史的权谋、搏斗的暴力、左倾的亢奋，或者，作为娱乐性讽刺，又制造着无度的嬉戏、伪饰的高雅。



2005年，余秋雨说，韩国直到1998年才开始解除对其他国家特别是日本电影和音乐长达半个世纪的禁令。禁令解除前，很多人担心一旦实行文化开放会让韩国失去自我，结果，七年来的事实证明，正是充分的文化开放，让韩国艺术家在自由选择中加强了自我确认。现在，世界各国观众都因为这几年韩剧的成功而熟悉了韩国文化，连当时韩国最担心的日本也产生难以计数的“韩文化迷”，一大群颇有贵族傲气的中老年妇女都因着迷韩剧而改吃很辣的韩国泡菜。这又一次证明，任何文化自尊都不可能因自闭而获得。这个道理现在在中国早已普及，因此自韩剧流行以来，公开扬言要“抵制”韩剧的只是极少数几个人。

韩国电视剧领域唤回了阔别已久的东方伦理美德和东方生态魅力。这在经济大发展时期最容易被淡忘和遗弃，例如中国电视剧领域，长期盛行着历史的权谋、搏斗的暴力、左倾的亢奋，或者，作为娱乐性讽刺，又制造着无度的嬉戏、伪饰的高雅。这种状态已积累成一种潜在的精神空虚，构成一种饥渴。文化学术界中有一些人企图用西方现代哲学或儒家经典文学来改变，却完全不能在民众中产生回应。在这种情势下，韩剧所带来的东方古典主义人生美德受到热烈欢迎，是一种必然。有人说，这些东方美德原是中国的东西，这又是在设民族主义的自闭界线了。其实，即使确实是中国的传统，很多当代中国艺术家表现起来却缺少了一份感人的诚恳。传统美德是一种细微的人生体验，而不是高举一块招牌，或炫耀一种学问。

韩国电视剧以一种简单的专注契合了观众心理，反衬出中国同行们在这个创作领域普遍暴露的“构思过度”的毛病。平心而论，韩剧在文学水平上并不太高，而中国有大批编剧的水平并不在韩国同行之下，但是，中国的编剧和导演都犯了“构思过度”的毛病，这些年来这个毛病越犯越重。每部电视剧都要包藏大量“近似于知识分子的理念、批判”，又要穿插大量“近似于现代艺术又近似乎通俗文化的腻味和粗陋”，严重了阻塞了普通观众的审美心理程序。这下好，韩国同行来给我们上编剧入门课程了。这门课程很浅，但广大观众却站在那一边。总之，韩剧的成功首先是文化政策和文化经营模式的成功，其次才是艺术上的成功。在艺术上，它们算不上经典，甚至也不是精品，却为中国同行补上了好几门返朴归真的艺术入门课程。补完了这些入门课，中国同行一定会有更出色的成绩。

不得不承认，余氏以上所论颇有闪光点（可惜的是，中国电视剧整体上至今仍无更出色的成绩，只是略比中国电影强一些。在刚刚过去的“二会”上，赵本山提出要研究《来自星星的你》迅速蹿红亚洲的原因，至少态度可嘉），不过只适合《浪漫满屋》（풀하우스 ，2004）等风格的韩剧，若用来移评《来自星星的你》（별에서 온 그대，2013。以下有时简称“星剧”），那就不完全对付了。

星剧导演张太侑说，自己非常喜欢看中国电视剧，认为中国的历史题材电视剧制作精良，有许多值得韩剧学习的地方；梁朝伟和章子怡则是他最喜欢的中国演员。这次的星剧显然也受了中国、美国等电视剧同行（甚至包括电影，如星剧提到哈利·波特，又提到美国电影《猩球黎明》——或指2011年根据科幻经典《人猿星球》打造的前传《猩球崛起》。灼然易见，星剧很多镜头运用了电影语言。实际上，我们也应该用看文艺电影如《好雨时节（호우시절，2009）》的态度观赏比中国剧短小精悍的《来自星星的你》，千万不要忽略每个人物的每句台词，因为它们互相勾连，不可分割）的影响，不再满足于以简单纯洁的专注契合大众返朴归真的心理需求，除开小清新的爱情主题（韩剧一贯少有那些重口味的爱情描写，正如鲜见“构思过度”的毛病）、每剧必有的韩式幽默之外，还加入了科幻、刑侦、悬疑等时尚元素。有些桥段虽有模式化之嫌，个别人物亦有脸谱化的倾向（如李常务），但负负得正，重构之后亦能最终不落俗套，好比同样的一堆汉字可以拆分组合成若干首风格悬殊的诗。

尤其难得的是，历史剧情能与现实场景适时地闪回交错以推进故事发展，动态情节与都教授（实际上是讲师，都氏对此澄清过，但听者即那个警察的回答表现了大众对高校教师的普遍态度，其中显然有仰视和尊重。另，剧中多次提及“哈佛”，则真实反映了民众对名牌大学、出国留学和学历的普遍态度。诸如此类，可窥见韩国的编剧多么地接地气、有生活）的静态（相对而言）讲课（虽然近似于知识分子的理念、批判，但并不游离于剧情之外让人感觉吃力、腻味有一种又臭又长的审美疲劳）紧密扣合或故意矛盾（表现出男主角的口是心非），呈现一种互文见意、如伏羲女娲交尾图般的双层结构，而且很讲求节奏。

在台词之中不经意（其实是一种刻意安插，好就好在能安插得不经意）地批判现实（这是大多数观众会忽略的部分，例子则不胜枚举），每集片尾的片花（有时还有片头的片花）补充剧情让人见识另一种可能（满足了部分观众的求全心理，看似注解或剧透，实际上干扰了另一部分观众对未来剧情自以为是的推测），诸如此类，只是一些小技巧罢了。但细节决定成败，中国电视剧往往为了商业目的，常常将片尾拿贴片广告覆盖并快进播完，对主创人员、知识产权（表现在片尾字幕内）极端不尊重（要知道很多幕后工作者只能在此处短暂亮相，不，只是亮亮名字而已），更甭奢想对剧情有所丰富了。

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对东方伦理美德和东方生态魅力的抒写。遑论对古今环境、新旧交替的感慨，礼节的频繁而重复的呈现，只说都敏俊豪华别致的密室书房，线装的汉字古籍（例如《明心宝鉴》，是流传海外最古老的中国劝善书、童蒙书，也是中国翻译史上第一部译为西方文字的汉文古籍），其他书本（例如《The Miraculous Journey of Edward Tulane（爱德华的奇妙之旅）》，荣获2006年波士顿全球号角奖金奖。此奖以开拓儿童的想象空间、充分发挥书籍在人类文化演绎中的号角作用为获奖标准，是美国极负盛名的儿童文学奖项。星剧又何尝不是都敏俊的地球奇妙之旅呢）道具在剧中的屡次出现，均会潜移默化给阅读量低得惊世（网络的阅读是一种零星快餐式的浅阅读，不足以拿来自我安慰）的国人一种强烈的提醒。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国人对此会无动于衷，只有忧世伤生的知识分子才会关注。让我们努力回忆一下，有哪一部中国电视剧从第一集到最后一集都有书这个特邀演员出场呢？

即便不是故意拔高、过度阐释，《来自星星的你》（又名：My Love From the Stars / You Who Came from the Stars）这个剧名也可以是一个隐喻，正如《男人来自火星 女人来自金星》（Men Are from Mars, Women Are from Venus。1992）这个书名一样。《男人来自火星 女人来自金星》的作者、美国心理学（星剧男主角的专业也是心理学）博士约翰·格雷以男女来自不同的星球这一新鲜形象的比喻作为他的全部实践活动的理论支撑点，即：男人和女人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情感上，都是大不相同的（星剧第15集的台词直接说到男女语言的不同）。这一比喻贯穿着他的这本通俗的畅销读物之始终。《来自星星的你》男女角色的各种矛盾、冲突，又何尝不基于这种种的大不相同呢（剧中有一段都氏在古代拒绝女人求爱的台词，就明确指出自己来自不同的星球）？不啻此也，《来自星星的你》这个剧名还有一种警示作用，那就是：一、提醒观众剧中所呈现的诸多美好（有时已臻于完美的地步）和纯良对现在的地球人而言，已遥不可及，或已失落，如果历史上曾有过的话。二、提醒观众剧中所呈现的诸多美好和纯良对现在的地球人而言，还遥不可及，恰似那迢递的外星；倘若我们（不仅仅是韩国、中国、亚洲的人民）的祖先不曾拥有过，那么我们应同心戮力地去营造，至少当心驰神往，犹如仰望星空（星剧有多次这样的镜头）那样。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中文歌词）“命运”，虽是星剧的主题词之一（注意，其主题曲也叫《My Destiny》，很好听。《浪漫满屋》的主题曲也叫《命运》，也很好听，至今仍是中国人的手机铃声之一），有它宿命不可扭转的一面（比如男主角预见自己被撞后躺在血泊中），但也有被误判而可主动参与的一面（比如男角预见穿着相同高跟鞋的女人落水，误以为是女主角），这或许也算《来自星星的你》对我们人类再次的友情提醒吧。

“时间”则是星剧的另一个主题词和高频词，从头至尾，时时出现。尼采说过：“最好的语句应当说着时间与演变：它们应当是对于可灭的一切之赞颂与解释。”例如张爱玲的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请参看星剧第19集片头和片尾那位古代作家的台词）我觉得好的电视剧也应该是这样，《来自星星的你》最动人心怀的正是那些描述时间在滴沥、生命在消融的桥段。

最后略微讲讲星剧经营模式的成功。片方选中国人民熟知的女星全智贤做主演，我觉得是有商业心机的，中国市场的强大诱惑，他们肯定是不愿错失的，而且是拍摄前就开始觊觎了的。在韩剧风靡中国之前，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엽기적인 그녀，2001。第2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亚洲电影。其节奏实在是《浪漫满屋》、《蓝色生死恋（가을동화，2000）》之类韩剧的慢节奏）曾以音速轰动了全中国（和整个亚洲），其女主角就是全智贤。她长期而至今仍是中国电视广告热衷的外国明星之一，她的演技和号召力丝毫不逊于暖男金秀贤（《来自星星的你》令金秀贤在中国一夜爆红，然而在韩国，金早就是国民演员，且获奖无数，是韩国新生代艺人中最有代表性的男星），她的加盟星剧延续了“野蛮女友”大大咧咧的风格，唤起了中国观众多年前的美好记忆，让《来自星星的你》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了“粉丝电视剧”。不啻此也，星剧里还采用了不少中国元素，比如第2集出现的绣像《列女传》，第3集提到的《聊斋志异》，第18集播放的背景音乐《梦见家和母亲》（由约翰·P·奥德威作曲的美国黑人歌曲，李叔同为其填写了一首名为《送别》的中文歌词），第19集提到的“遁甲术”、“连理枝”，诸如此类，都可以引起中国观众的既视感和好感。

据悉，星剧原班人马将在6月初开拍《来自星星的你》续集，不管你期不期待，反正我是满心期待的，我相信其主创团队的实力和细心。就像千颂伊说的：“我很擅长等待。”我也是。

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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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赶秋已出版之主要作品（2009—2015）

【专著】

《绝代有佳人——女性小品赏读》

《国学七日谈》

《天涯孤旅——林赶秋文选》

《诗经里的那些动物》

【合著】

《繁华世》

【点校】

乾隆《渠县志》

嘉庆《渠县志》

嘉庆《定远县志》

咸丰《邛巂野录》

民国《盐边厅乡土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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