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岗的编年史:没有五年真题三年模拟,只有酒和诗,以及无数衷肠

 

有一个侗寨,都要唱很多歌,喝很多酒,诉很多衷肠。...





黄岗侗寨,位于黔东南黎平县,在七八年前,这里还是一个鲜有人知的原生侗族村寨,游客眼界之外的那个侗寨,村里到处都是泥泞,窘迫但有秩序。

(一)
2009年的春天,阴雨持续了半个月。那是我第一次去黄岗侗寨。柏油公路在从江和黎平交界的山头消失。再往前走,是一片泥泞的土路,只能沿着路边的草头小心地行走。艰难地走了一个小时,转角处出现一桌侗族典型的歇山式吊脚寨门,寨门前,孩子正在玩着泥巴。黄岗侗寨,到了。

黄岗侗寨坐落在群山环绕下的小坝子里。坝子,高山环绕的一小块平地。这是云贵高原很常见的地貌。侗族人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将心安在这样的坝子里,溪流环绕,阡陌人家。



□ 黄岗侗寨的原生态厕所,是侗寨田野里“鱼稻共生系统”外的另一个完整生态系统。

黄岗坝子散落着无数的池塘,若不是矗立的鼓楼提醒,会以为来到了珠三角的农村。这些池塘布满浮萍,绿油油一片。浮萍是黄岗的外来物种,繁殖力极强。田野考察者担心这种生物会侵蚀黄岗本身的生态,但当地人并没有这个顾虑。他们在黄昏时刻打捞池塘的浮萍,大锅熬煮,当做家猪的重要食物。而每一个池塘,都会有一个厕所:四个树干作支撑,支撑处围着三十公分高的木板,就是一个厕所。散布在池塘的厕所,要消化掉全村人的有机肥料。浮萍下面,肥硕的鱼群正在等待原生态厕所里的任何一次响动,任何一次响动,都是他们的饕餮盛宴。这种鱼,就是很多旅行者津津乐道的便便鱼。

这个奇特的池塘生态圈是黄岗人日常一部分:人的食物在水底,猪的食物在水面,鱼的食物在水上。但因为文明的到来,这些“日常”开始发了变化。最先消失的,是路边的一个大池塘,政府准备开辟一条敞亮的马路来改变黄岗落后的交通状况。这将是第一个要被历史埋葬的池塘。那天推土机轰鸣,路边卫生室的长板凳坐着一群黄岗老人,看着塘基被摧毁。一个小朋友照例到池塘边去大便,大机器瞬间将他吓哭,黄狗正觊觎小朋友的屁股,准备将小朋友的屁股舔干净。

推土机掩盖了最后一丝浮萍。但黄岗的油菜花依然在繁盛地开放,再过半个月,油菜花将会结成油菜籽,油菜籽成熟的时候,农闲季节将会结束,稻种的播种季节,要来了。
(二)




□ 黄岗侗寨迄今依然将糯米作为主食,这里出产的香禾糯米,甚至可以成为黎平旅游宣传的大招牌之一。甚至提一句,配图里出镜的两位男子,分别是网红@作业本和@花总丢了金箍棒。

中秋过后,我又一次来到黄岗。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黄岗的泥路已经凝固,粉尘在脚底飞扬。转角到村口,寨门没有人。寨门后面,是一排晒谷架。横竖数根杉木,支出无数田字形。晒谷架里挂满了金色的稻穗,这是糯米。糯米香散落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历经岁月风霜,黄岗侗寨是这片山地仅有的坚持以糯米为主食的村落。

走进村里,村里的主要劳力都去摘稻穗去了,吴茂光老师刚放学回家。我来到他家,母亲正在舂扁米。扁米是这个寨子最浪漫的食品。黄岗人将刚结浆的稻穗取回,炒个半熟,去壳,舂成扁片状,形成扁米。抓一小把咀嚼,弹牙,香味四溢。扁米在黄岗叫做情人米,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去给他一口袋的扁米,以期两情相悦。老母亲不会汉语,站起来热情招呼我多吃点。这个不到六十岁的老人,背已经驮得完全直不起来。

在黄岗,你能看到很多这样的驼背老人。这里曾经保持着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记录,全国佝偻病发病率第一。当地人一直认为,沉重的劳动是发病的主因。关于主食的故事,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显得有点凄凉。

糯食,是侗族的传统。糯米适合在这片山地生长,能保产;糯米难消化,易携带,扛饿。几十年前,政府就开始致力进行糯改粘种植。粘米,大多数南方人的主食,在现代农业技术的辅助下产量几乎是黄岗糯米的两倍。可是,这场运动在黄岗进行了两年就无法进行了:粘米的成长伴随的是化肥农药的消耗。黄岗人最初发现,有了化肥农药之后,田里的鲤鱼开始慢慢地死去,鸭子也无法在这片水田里找到啄食的杂草。待得收获时,粘米松软的质感,怎么也吃不出糯米特有的味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能拿去喂猪。直到现在,黄岗人还这样称呼粘米:猪食。

学者开始注意到了这块山地的农业生态系统,他们进行了研究。结论是黄岗乃至大片黔东南地区,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农业生态系统,叫做“稻鱼鸭共生农业系统”。农田里灌满水,插完秧苗,放下鲤鱼苗。秧苗、鲤鱼和杂草就会在农田里共同生长,当杂草和秧苗抢夺土地养分的时候,鸭子会适时出现,吞噬杂草。学者的研究结果影响了政府决策,农业部门开始意识到这种传统农业生态的价值,于是糯米又回到了这个古老的村寨,再也没有离开。

侗族大歌歌师,能给自己的村落带来传世的荣耀。肇兴侗寨清代歌师陆大用,写了很多大歌。他传世的侗族大歌统一称为“嘎肇兴”,意思是肇兴的歌。和肇兴一道,三龙侗寨的“嘎三龙”;小黄侗寨的“嘎小黄”在黎平、从江和榕江三县交界的大片村落里传唱。这些侗歌名寨,共同分享着这些引以为豪的荣耀。

能够独享一项另一份荣耀的,只有黄岗。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糯米。黄岗人,经过不停的育种和培植,出产了一种能够广泛种植于这片山区的糯米品种。这个品种,名字叫做“苟黄岗”。意思是,黄岗的米。

这并不是一项浪漫的荣耀,几十年前,他们开始慢慢察觉,原来产量一向稳定的糯米稻种开始减产。经验丰富的农人很快找到了原因:森林的砍伐影响了水的涵养,不断的开垦使农田的土质越来越多样化。不同生态的改变对农业生态的影响立竿见影。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很简单但艰难:停止砍伐和开垦,培植适应新稻种。

培植新稻种不但是种植技术的头脑风暴,还需要饱含时间的味道。它需要不停的品种杂交尝试,也需要一造一造的种植实验。西南一年一造的粮食种植,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造的历练,才最终将这种叫“苟黄岗”的糯种。这个糯种能完美地适应环境的改变。于是,优良的种子被周边的小黄、四寨、占里、巴扒广泛种植,已保丰收。在收获的季节,这些地区的农人总是要小心地保存“苟黄岗”的种子,以便一代代的种植下去。

比“苟黄岗”更久远的稻种,有一个很具象的名字,叫做“老牛毛”。成熟了的稻穗,禾穗如老牛毛一般粗长,颗粒更大,味道更香。环境改变之后,适合“老牛毛”生长的土壤开始变少,产量也并不高。“老牛毛”的一脉种子,岌岌可危。幸好村里年长的老吴一直瞒着家庭在偷偷种植,他的理想并不崇高,只是怀念这种带着童年回忆的味道。“老牛毛”在有最清新山泉水的土地里慢慢生长,躲在年轻的稻种后面。

“老牛毛”的最终命运没有揭晓。如果有一天,参天大树会回到这个寨子,“老牛毛”的土壤会重新归来,不知道老吴的粮仓里,“老牛毛”的种子是否还在静静地躺着。

似乎,在这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并不是最值得骄傲的价值观。“斧斤以时入山林”在这个传统的农业社区,才弥足珍贵。
(三)




□ 喊天节,每年农历六月十五举行。是黄岗侗寨最传统和神秘的祭祀活动之一,以求雨作为主旨。今年的喊天节也即将到来,时间是2016年7月18日。

农历六月十四,我又来到黄岗。和以往不一样,路上有旅行者的身影,属于黄岗的一个大日子即将到来。在道路转个弯,看到寨门,寨门旁边的小溪围着很多人,他们正在分解已经宰杀的水牛,血腥味弥漫着这个寨子。明天,将是黄岗最隆重的节日,喊天节。

越来越多旅行者知道黄岗喊天节。瑞典人阿斌,是最早进入这个黄岗的外国人之一。这个世纪初,黄岗人还在好奇地打量这个金发碧眼的欧洲来客,几年下来,他已经是黄岗人民的老朋友。在这个节日,黄岗人会以侗族最高的礼遇,用轿子将这个给了黄岗不少帮助的外国人抬进寨子。侗族人称这为“抬官人”。

被宰杀的水牛,有一部分会被当天进入黄岗的旅行者消耗掉。不过鲜美的牛肉今天只能充当配角,酒是最终的赢家。黄岗的酒并不是美酒,这是一种家庭作坊生产出来的低度白酒。白酒发酵并不算上乘,酒糟在过度接触氧气后带着一阵酸羞味。三巡过后,酒的质量开始变得不重要,伴随白酒的却是极富创意的酒歌,是一道无与伦比的下酒菜。

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村寨多有酒歌,酒歌有激昂也有柔情,但多数是单声部曲调。只有黄岗有独特的酒歌----多声部酒歌。男人唱高音,激情而雄壮,众人和音,悠远而绵长;女人唱高音,婉约而深情,众人和音,还是悠远而绵长。初到黄岗的旅行者,终于在歌声中放下了因为神秘感带来的拘束,端起酒杯。酒杯端起,只会在所有人都倒下来的时候才和歌声一起停止。

几乎每一个在黄岗过夜的旅行者都有一个这样的诗酒年华,但这只是黄岗人酒生活的一部分。唯有到稻米成熟的季节,才是酒歌四起之时。酒歌的真正主场并不是在家里。

黄岗坝子里的水田不足以供养全村人一年的生存。主要的田地,在更远处的山边。早出晚归,是这里通用的生活。每一年的秋收,他们都会带上煮熟的糯米和酒上山。糯米稻成熟的季节,也是水田里鲤鱼成熟的季节,辛勤的劳作后,是就地肆意的狂欢。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将田里的鲤鱼用禾草烤熟,配以山间的香草、舂碎的辣椒面和食盐作为调料,鱼肉鲜香带着草地的芬芳,是当仁不让的舌尖上的黄岗头牌。酒,这个时候并不是最佳主角,米酒敌不过的,是青春。年轻的黄岗人尝试用这种方式去获得爱情,觥筹交错间,有一首酒歌总会唱起:

哥哥呀哥哥/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哥哥/还是别人的哥哥/如果你是别人的哥哥/请喝掉这杯酒/如果你是我的哥哥/就一直这样牵着手。

他们就这样手握着手,一首歌一首歌地唱,直到月上东山,田野才重归宁静。过去,黄岗人不外嫁。他们的交友平台,便是这片田野。这片田野早就了黄岗人的一切,歌、酒、粮食和爱情。

喊天节会在农历六月十五正式开始。人类学家将喊天节归类为巫术,J.G.弗雷泽教授在《金枝》里很详细地分析全球各种巫术,而喊天节属于他定义的“模拟巫术”。所以天和人的对话,是模拟的人和人的对话。但黄岗人并不会这么想,这是一次严肃而虔诚的仪式。吴姓是黄岗的绝对大姓,作为周边的大寨子,黄岗很久很久前就有“优秀人才引进计划”,那些流落他乡的优秀木匠、医生、掌握农时的“活路头”等等能人异士,黄岗人愿意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在这里定居。优秀人才,黄岗人都张开怀抱欢迎。但唯独掌握人神对话权力的鬼师,吴家人却一直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早上,黄岗人早早在酒醉中醒过来,整个寨子的人,都会在今天穿上盛装。村里的鬼师起得更早,他需要独自完成一个仪式:祭萨。“萨”侗语里祖母的意思。萨岁,这个老祖母是全侗族的保护神,鬼师需要通过一个仪式告诉萨岁,他们今天开始求雨。

在村中间,有一块平整的晒谷场,晒谷场中间,矗立着一个年岁久远的木质梯台。祭萨仪式结束后,寨民跟在鬼师的身后,一步步走进这个晒谷场,以梯台为中心,围成一个个圈。一串繁琐的仪式后,鬼师最终站在梯台顶部,用清脆的侗语和天神对话。

一场祭祀仪式过后,天神也似乎和侗族人一样心领神会。我在黄岗过了四个喊天节,天神最吝啬的一次,也下了几滴黄豆般大小的雨点。

喊天节不是在人神对话中结束,所有黄岗人还没有散去,他们唱起了侗族大歌,整个寨子都弥漫着歌声。

喊天节在歌声中结束,但歌声总是能在耳边萦绕许久。那些当天抵达黄岗的旅行者,正在前往黄岗人家喝酒的路上;而那些昨晚在这里酣醉的先行者,应该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四)
□ 现在的黄岗侗寨已经让越来越多的旅行者所熟知,但是和所有有矫情怀旧病的人一样,黄岗的印象还是留在08年春天,温润的空气,浓郁的酒味,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情怀里。

2013年,首都国际机场。这是我最漫长的回黄岗之路,两千五百公里的飞行后,我坐在轿车的副驾位上。这个时候,夏蓉高速黔东南段已经贯通,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隧道。从江和黎平交界的那个山头,柏油公路已经一直延伸到黄岗侗寨。转角看到寨门,寨子已经翻新过,油漆折射着阳光。车停在那个埋葬了的池塘上,丝毫看不到浮萍的痕迹。这是我第十七次来到黄岗侗寨。

那晚唱了很多歌,喝了很多酒,诉了很多衷肠。

旅行者终究还是要离开黄岗,走在路上。或者我还会回去,还会遇见转角处的寨门,遇见黄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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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袁銮, Lonely Planet《贵州》第一、二版作者。曼联球迷、妇女之友。微信公众号:青蛙在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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