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mark】刘梓洁《父后七日》

经过长达七年的酝酿，刘梓洁纪录下与父亲的告别，回首多年离家求学、工作与生活的岁月。...



经过长达七年的酝酿，

刘梓洁纪录下与父亲的告别，

回首多年离家求学、工作与生活的岁月，

以独特的叙述节奏与语言风格释放乡愁，

倾诉生存的感触。



在一篇篇回忆絮语中，

悲伤被轻盈地诉说，

肃穆匿身与戏谑背后，

琐碎日常的饶富滋味，

孤身独行也可畅游异乡再找寄托，

而那些失去的、沉重的才最令人回首凝眸。



父亲去世后的七天，

葬礼乍看行礼如仪，

却更似一场悲喜交加的荒谬闹剧。

然而，忙碌过后，

思念在零碎的日常小事间漫延



后来

后来，我开始变态疗愈。

走在路上，我刻意拐进公园，

穿越而行，找到阳光灿灿的树底，

选个好位置坐下来，似乎没有礼貌地，

眼睛直直扫视那些

被外籍看护推着轮椅做成一排的老人。

他们神志不清骨瘦如柴气若游丝，

生命连同尿袋、

点滴一起被挂在轮椅加设的铁杆上，

晒太阳。

然后，我就可以告诉自己，

你真的比较幸运。

（你在加护病房躺了六天，然后，走了。）

变本加厉时，

我甚至想从轮椅的花色式样、

老人身上的管子总数、腿上盖毯的毛质，

或是看护们吱吱喳喳的南国方言里，

去找到一种叫做荒谬的东西。

但其实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只看到一个骄傲的我，

骄傲其实怕得要死的我。

我也曾经如此盛气凌人，

自以为是地看待你的虚弱吗？

我只是孤傲地，

用文字筑起高台，

一个字一个字往上爬，

越爬越高，站在上面，

疏离而睥睨，

自以为远离俗世层，

自以为清高又安全，

喃喃诵背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些文字积木其实虚妄而摇摇欲坠，

如叠叠乐，

抽掉一块就粉身碎骨。

我不过在等，等纵身一跃。

一如红衣女模。



给自己一个机会

你对很多事情都看不开，

瑜伽老师说，因为你的髋关节不够开。

我正张开双脚，努力往前趴，

一句铁口直断让我下巴掉到地板，

完成了姿势。

你是习惯被看见“我很厉害”的人，

这是反转三角式。

老师说：

你为了被看见上半身可以翻得很高，

一直无意识地拉扯下半身的韧带。

老师拍拍我的大腿，

说：对它好一点，也对自己好一点吧。

老师说：你的眼睛会往上看。

不要以为这是个没有力量的动作喔，

当你眼睛往上，

紧张的意识会从额头顺着头皮下来，

压在你的肩颈上。

曾经虚无铁齿无神论者如我，

在每次结束瑜伽练习的唱诵中，

都要热泪盈眶，

满怀感谢。

瑜伽老师说，

在每一次吐气的时候，

都给自己一个机会，

去找到你身体里最宽厚的部分。

我想，

一直在靠瑜伽才让我们的关系一直保持宽厚。

那是你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我以前习惯让棱角露出，

越利越好，自伤伤人，

称为个性。

现在才渐渐知道，

圆融不是乡愿，而是慈悲。

也许这一切与瑜伽无关，

而是年纪。

只是，我每一次吐气的时候，

都希望给我们的关系一个机会，

维持弹性，找到新的可能。

我听老师的话，

去关照每一次呼吸，

感受能量流过身体缝隙的感觉。

我吸气吐气，

希望在我们关系的缝隙中，

填满老师所说的能量。

我自以为，

久而久之，

就会产生出一种名为柔软的东西。

而事实上，

我填入的不过是妄想与嗔痴。

我们的关系不是我能包容与关照的。

它能维持，

靠的是你的宽厚与温柔。

那个夏天，

我清楚一是到你与你的身体

可能随时会永远离开。

就是那时，我走进瑜伽教室，

不管自己柔软度肌耐力如何，

净挑越有挑战越激烈的课上。

前几堂课就要做肩立式。

靠肩膀支撑身体，肩膀一下，

全倒立在空中。

我当然没法做。

老师抱着我两只很重的脚，

对全班数秒。

尽管她不知道我发生什么事，

但她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而那一次开始，

我就学会了肩立。

到了一个程度，

我忽然明白：

那些动作，都是不堪一击的幻觉。

我只是流汗了、出力了，

身体其实都在错的地方。

于是，我从头来过，砍断重练。

这时，我才知道，

瑜伽好像红利积点。

上课堂数足够时，

那些原先无法猜透无法捉摸的姿势，

看到它就如看到”不可能“

三个字的姿势就能轻松地越过去了。

我相信人生的其他事情

——例如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如此。

我只有不停联系，

不用去想，那个小小的变化，

究竟何时会发生。

但是，我要永远给它发生的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在瑜伽里，

身体骗不了了，

它会诚实地抵达适合你的深浅难度。

一次一次的联系，

并不是去锻炼身体的竞技能力，

而是，慢慢，

找到真实的自己。

若哪些部位的肌肉强化了，

强壮了，

也是一位内那里藏着一个勇敢的自己。

我这么相信，

也这么实践着。

好几次，

我享受到在动作停下来之后，

身体还在流动的感觉。

要说能量流动也好，

要说是肌肉没力皮皮剉也好，

其实就是一种

”亲爱的身体，现在我跟你在一起“的感觉。

但我不知道，

身体有自动记忆这件事。

有次坐鸽式拉筋，

我非常确定右边髋关节的疼痛酸楚，

与你有关。

动作停留的时间相当长，

筋渐渐松开时，我想着，

你走吧，你走吧。

离我远一点，

从我的身体消失，

让我自由。

就那么一次。

所谓通悟。

好几天后，

走在路上，我才想起来，

以前你习惯抚摸我的右侧腰。

于是，

我的右边髋关节存在着你的思念与羁绊。

身体记住了我以为忘记的事。

你和瑜伽，

在我生命的交集是伤身体。

原来，

我来上瑜伽课的潜在理由是如此浅薄，

当我和我的身体在一起，

也就好像跟你在一起。

那么一想以后，好像，

又得砍断重练了。

而我的老师正轻声对我说，

不要急，慢慢来，路很长。



刘梓洁，台湾电影导演、作家。台湾师范大学社教系新闻组毕业，清华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硕士班肄业。曾任《诚品好读》编辑、琉璃工房文案、中国时报开卷周报记者。写散文，得过林荣三文学奖首奖;写小说，得过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写剧本，入选台北、香港、福冈、温哥华等国际影展。写了好多年才终于出了第一本书，与同名执导电影《父后七日》一同面世。2010年，刘梓洁凭《父后七日》获第47届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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