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为何不下船

 

他是音乐天才,岸上又有他心爱的女孩,可是他始终没有选择上岸。他成为一个谜,谁都渴望去猜一下谜底。...

我是个健忘的人,已经记不得多年前第一次邂逅《海上钢琴师》是怎样一种感觉,只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刚上大学的自己最快乐恣意的事情,就是在小说、电影和话剧的世界里饕餮,与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奇的生命相遇、惊叹,而后匆匆别过。那个时候,觉得那些天才的艺术是有大美而不可言的,或者说觉得自己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作品本身带给我的心灵的震撼和灵魂的洗涤;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的眼泪和发自内心的感动是对作品最好的礼赞,我用不为外人道也的一颗赤子之心来作为对那些挚爱的最好的懂得和回应。又或者,实在因为我是个自尊心极强的懒丫头,而负责任地书写是件吃力、费神,有时又不讨好的事情,所以读中文系的那七年里,除了耍点小聪明写写课程作业交交差外,基本上没认真地写过其他东西。

其实,虽然我是个健忘的人,但第一次看完《海上钢琴师》的感受,还是有点印象的。之所以不自觉地写下上面那个开头,只是想趁机怀念一下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的我刚上大一就误打误撞地选修了杨正润老师的《哈姆雷特导读》,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莎士比亚,进而对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论深信不疑:悲剧之所以能层层展开,在于它的情节,正是不断地突转和发现,才导致人物的行动,从而导致悲剧的诞生。这种观念跟我在剧场的现场体验是完全一致的:我印象最深的话剧依然是根据曹禺的《原野》改编的《金子》(强烈推荐),情节上起承转合所带来的节奏和张力让人拍案叫绝又回味无穷。这种观念也渗透到我对电影的喜好中。那个时候的我,喜欢情节上的“浓墨重彩”和“意味深长”,比如《赛末点》、比如《大鼻子情圣》。

所以,多年前,当我第一次邂逅《海上钢琴师》时,我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它没有带给我酣畅淋漓的感动,也没有让我陷入无法逃脱的迷雾。电影结束的时候,我轻易地从那个世界里出来了,毫发无损,只是觉得音乐蛮好听。那个时候,甚至觉得电影拍得有点矫揉造作,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味道。对那时的我而言,好的艺术,必须有非凡的感染力,它能带领着我沉浸其中,引起我的怜悯或感动,从而使我的情感得到净化或者思想得到启迪。那时的我,偷偷而执拗地对戏剧性着迷着,它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我的审美,让我在谈论一种“相遇”时,总是先问自己有没有 “入戏”,总是先依赖自己的直觉和感受。又或者,正是因为它契合了那时我心中的理想之境,所以我才如此爱恋它。

多年之后,当我离开了南园北园,离开了甲乙丙丁楼前烂漫的寂静,离开了曾几何时我心中的“小王子”,当我以“不喜欢跟人争”为理由放弃了南方报业的工作,阴差阳错又全是情理之中地回到了苏州,开始自食其力、柴米油盐的生活,当我带着心中理想的倔强的又总是小心翼翼、敏感得像兔子的女孩,开始跟这个世界发生另一种接触、另一种碰撞时,我重温了这部电影。

以前的我(其实现在也有点)不喜欢重温。无论是阅读还是观影,对我而言,第一次接触这个作品时的感受最为珍贵,它的语言、情节、它所建构的整个世界扑面而来,统统作用在我周遭,引起我最真的反应。“人生若只如初见”,也许我会忘记书里的情节,记不住主人公的名字,但那种电光一闪的感觉会始终萦绕在我心头,历久弥新。我珍惜这种朴实的未知的相遇,它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敬畏,充满好奇、充满爱,它也让我拥有了我所选择的“众神们”。

但我重温了《海上钢琴师》,就像是一个叫嚷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从而匆忙赶路的人,偶尔会泛起一种精疲力竭的焦虑:“太匆匆,是不是错过了路边的风景?”就像一个总在搜罗着珍馐佳肴,不停地尝新、不停地饕餮的人,难免会在不断地饱腹后有种忧愁:“是不是太贪婪了,还没好好咀嚼,就被新的味道吸引?”就像一个站在时间的旷野上,看到无数事物如列车般疾驰而过,世界近在眼前又触不可及的人,打了个激灵,忽然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里重新回味起那些曾经被定义为“慢”的东西。

就这样,我重温了《海上钢琴师》,而这一次,它打动了我。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在Virginian号邮轮上出生的被遗弃的男孩1900,他极具音乐天赋,但从未下过船,一辈子都在船上演奏。当历史的车轮轰隆隆地碾过,经历了移民大潮、沐浴了一战炮火的Virginian号最终迎来了被炸毁报废的命运时,1900依然没有下船,他与这艘船一起灰飞烟灭,共赴大海。《The Legend of 1900》就这样结束了。

当年,第一次面对这个结局我并不满意。传奇不应该是张爱玲的葱绿配桃红吗?不应该像《魔术师》那样,为了最初的爱,精心设下连环套,险象环生又扣人心弦,最终把不可能变为可能吗?这个出生在1900年的弃子,这个具有非凡音乐天分的人,虽然能洞悉过往乘客的喜怒哀愁,虽然经历了与爵士鼻祖的斗琴,虽然也曾为某个陌生的女子怦然心动,但他本身是不作为的。除了在船上安静地弹琴,他没有奋力去做过其他事情。

1900为何不下船?我曾追问过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下船了,他的传奇才真正的开始。传奇应该在充满烟火气的人间啊。海上的世界,待得短一点是一片蓝色的梦幻,待得长一点就是千篇一律后的单调和晕眩。陆地就不同了,光怪陆离,千变万化。对的,陆地上的我们都在谈论着人生的各种可能性,谈论着如何做一块会发光的金子,谈论着如何寻找到通往成功的入口。像1900这种早已被上帝选中的孩子,似乎根本不用为这些问题发愁,他只需要把上帝赐予他的天赋发挥到极致,他只要往前一小步,只要跟这个世界建立一种连接,只要给人们一次认识他的机会,那么他就会给别人带去惊喜和感动,就会被整个世界拥抱。他是多么幸运,世界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但是,他却拒世界于千里之外——他遗弃了本可波澜壮阔、富有“意义”的一生。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面对这个问题时,我才意识到1900的存在或许是导演托纳多雷的一个怀旧的梦。如果说《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勾勒得像油画,那么《海上钢琴师》、《天堂电影院》谱写得像诗歌。没有突转,没有“埋伏”,托纳多雷在这部诗一样舒缓的电影里建构起区别于陆地的另一个世界。也只有在这个漂移的海上世界里,1900才可能成为那样一个纯粹而又完整的人。他不需要取悦任何人,他没有过多的欲望,他甚至没有太大的好奇心,他每天只是听从钢琴的召唤,与他的音乐彼此拥有。他没有把时间拦腰砍断的日程安排,不会被纷繁的信息轰炸,没有现代人那种矛盾的、分裂的焦灼感,他是完整的,他在自己的琴声里自由自在,诉说着自己的喜怒哀愁。就如1900在电影最后跟好友解释为何不下船时所说的:“阻止了我的脚步的,并不是我看到的东西,而是我无法看到的东西。”1900的世界就是那88个键盘,他用有限的音符谱写无限的音乐,这是属于他的生活。

1900的世界是一个昔日的沉浸的世界,或者说是想象中的世界。与这个世界相对立的陆上的世界被最大程度的隐去了,偶尔露出一角。现实世界是欧洲移民看到自由女神像时不可遏制的欢呼,是爵士鼻祖前来挑衅时不可一世的眼神,是唱片公司带来的技术革命,是只在对话中被提及的一战。现实世界是个五彩斑斓的玻璃球,无数的街道、无数的房子、无数的选择,亦真亦幻,人们在这个世界里疯狂地追逐、厮杀、争名夺利。那是一个需要由上帝来支配的世界,渺小的人类只能在那里迷失。导演没有讨论现实世界的好与坏,但它与1900是相隔离的。1900首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才是活在时代里,他掌控着自己的生活。

1900究竟在他的世界里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电影的叙述者是个叫Max的小号手,他是1900唯一的朋友。我们只能通过他的叙述来窥见1900的一生,但是我们永远无法真切地了解1900的想法,他是与我们不同的另一种存在。电影选择的叙述角度也说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一切也仅仅是种猜测性的重塑。Max的名字也蛮有意思,Max指最大限度。这或许也是一种象征:身处现实世界中的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去追忆那种存在,只能逼近,无法重拾。

漆黑的夜里,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的船啊,让人不禁想起诺亚的方舟,载着的或许是希望吧。它也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阿里萨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等待之后,终于迎来了心爱的初恋费尔明娜。他们在大海上航行,相互陪伴,相互贴近。为了让这种不被世俗说理解的美好持续,阿里萨让船长挂起表示船上有瘟疫的旗子,就这样在海上一直航行下去。当阿里萨在小说的最后说出“一生一世”这四个字时,爱成为了一种救赎,只是这种救赎之爱却永远无法靠岸。

当我像读一首怀旧诗一样去读这部电影时,我被打动了。世界在不确定中旋转,人所依傍的是那些旧温暖。我们无法成为1900,无法在88个琴键上建构一个栖息的世界,但当我们选择聆听那样的旋律,当我们试图去理解另一种存在,当我们努力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而不是面朝同一个方向,发出同一种声音时,那或许也是种现世中的自我救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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