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阿城文人

工艺为主的美术史

《画可以怨》是译文出版社的上海书评系列丛书中谈论书画的专辑，开篇是《阿城、孙良谈绘画与材料》的对话录。这种随...

《画可以怨》是译文出版社的上海书评系列丛书中谈论书画的专辑，开篇是《阿城、孙良谈绘画与材料》的对话录。这种随意的炉边谈话体文风，随意自由，可以充分表达思想。大有智慧，也自有来历：西方哲学的开山人物柏拉图，就是以对话录的形式表达思想；中土的《论语》，也是孔子与弟子的言论专辑。钱钟书说：

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议论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

钱老眼里的真学问，竟是二三素心人在荒江野老屋里的谈话，可见由柏拉图和孔子开启的这种以对话表达思想的方式，是表达智慧的范式。而尼采和郭尔凯廓尔等人的语录体的哲思言论，可以视为对话的变体。

在《阿城、孙良谈绘画材料》的对话录中，作家和画家谈到了材料对于中西绘画风格演进的决定性影响。阿城还从绘画材料的装饰性中，得出中国绘画的主流一直都是工艺美术性的装饰，并且认为宋元以后流行起来的文人画并非主流。阿城说：

文人画已经被明、清整理出一个绘画传统，尤其是董其昌那里。这个传统的规格很高，话语权很重。一直影响到我们今天。这个传统的核心是官和僚……但是把眼光放开放远，会发现中国传统绘画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哪一年中央台要拍中国美术史大型专题片，编导是学美术的，他就跟我说中国绘画就是文人画。我说文人画好，但窄。文人画最初相当边缘，是读书人在书写之余用毛笔字的方法画上几笔的画儿，作为一种休闲的调节。苏东坡就是这样。本来不是主流，后来变成主流了，寄托了什么文人的块垒啊，道德的追求啦，还有自然啊天人合一啊等等，越加负担越重。我跟他说中国美术主流是工艺（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工艺美术）的。他不同意。我说如果你只讲文人画的话，中国美术传统会非常短暂，而且画法雷同性非常大，撑不起来。

阿城认为绘画最初是匠作，匠作重视材料，而绘画中的石青、石绿、藤画、赭石都来自于自然，早期绘画用的都是麻、绢、漆底、木底、石碑。阿城的这种观点，看似别出心载，仔细想来，本来如此。绘画的装饰性，在宋徽宗的作品中都能看得出来。而文人画，也只是纸张普及以后才有可能吧。上古时期的岩画应该是初民用石头的边角打磨上去的，再后来的青铜玉器的图案，也不过制模和打磨两种办法。帛书以后，丹事或者才用上毛笔吧。但因为讲究装饰性，用笔还是讲究一丝不苟。文人画的洇染甚至于大面积的泼墨，也只有用上宣纸才有可能吧。石碑甚至丝帛肯定不能成为文人画的载体，就是如今的铜版纸，你洇染泼墨试试，肯定不成样子了。

阿城的这种中国绘画的主流是装饰性的工艺美术之论，其实是对于中国美术史的基于绘画材料的一种全新解读，也推翻了宋元以来，尤其是董其昌以后视文人画为主流的一段公案。就是到现在，农村流行的年画，无论是杨柳青还是桃花坞，不都讲究大红大绿的装饰吗？就是西方主流的宗教绘画，也是为了让那时候的老百姓看个明白，因为中世纪的西方人大都是文盲，不识字，只能观摩绘画，了解《圣经》故事。

中国绘画自从董其昌南北分宗以后，南宗就是如今占有话语权的文人画，北宗就是被文人视为末流的工笔画匠人画了。董其昌《容台别集•画旨》：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远）夏（圭）辈；南宗则王摩诘（维）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浩）关（同）董（元）巨（然）郭忠怒米家父子（米芾米友仁），以至元之四大家（花黄公望子久，王蒙叔明，倪瓒元镇，吴镇仲圭）。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马祖道一），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壁画，亦云：吾始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不宁唯此。董其昌甚至认为北宗不可学，以其关乎人寿：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知命，赵吴兴止六十余。仇与赵虽格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耳。

董其昌的观点自有道理。但是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的画匠，如桃柳青桃花坞者，大都以此营生，和文人的寄乐于画完全不同。不是每个喜欢绘事的人都有以画为乐的条件，绝大多数画家动笔之前都想着营生。董其昌富甲一方，自然有以书画为乐的条件。但是视工艺美术式的画匠为不入流，实在有失不厚道。

在《阿城、孙良谈绘画与材料》的对话中，阿城关于工艺美术是中国美术史主流的观点，颠覆了我们惯常视文人画为主流的观点。乍看石破天惊，仔细想来，其实是阿城在看过很多画，研究过绘画的材料之后的经验之谈，也是必然的结论。所以我想：无论是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还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谈及中国美术史，如果不是从文本到文本，而是更多的关注绘画的材料及其表现，一定会得出和阿城一样的结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