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文苑 武穴市实验二小程斌:玉米和书

 

连连遭受曝晒之后,我们又迎来了绵绵秋雨。村里老人太息,荒年内时运不济,庄稼颗粒无收,惟有养猪的几亩老玉米方可...



连连遭受曝晒之后,我们又迎来了绵绵秋雨。村里老人太息,荒年内时运不济,庄稼颗粒无收,惟有养猪的几亩老玉米方可度日。连日两夜秋雨,女儿却异常兴奋,道是天凉了,有玉米排骨汤喝。我们家一直沿用老家的传统,只有气温骤降,方有御寒的汤油出现在餐桌上。这玉米排骨汤是小女最爱。大概是幼时吃得过多,像玉米、面粉之类,我极力排斥。倒是女儿,对玉米类食材喜爱有佳。她每次独自回老家,母亲总会炒盘火腿玉米。香气扑鼻的餐桌上,旧日里的家事一件件地跳将出来。



故事得从我小学二年级谈起。八十年代中期,我的父辈们刚从温饱线上缓过劲来,就指望着有间遮风挡雨的小洋房。父亲姊妹七人,姑姑三个月时奶奶就驾鹤西去。家里底子薄,除勤扒苦做之外还得学会“勤俭节约”。乡里留有一句“外有拿钱爪,内有聚宝盆”的俗语。意思是说,除了男子苦作之外,仍需女子学会积攒,日子才能越过越滋润。老祖宗造“活”时,只有滋润了才叫活着,绝非常人所理解为牲畜的苟延残喘之境地。庭训里总藏着无尽的喻意。父亲为了攒钱造房子,总是克扣着过活,哥哥也因此辍学。

一九八七年,因家中要造房子,父亲将全部积蓄购买了建房所需的石料和木材,故将我的学费拖欠了几十元。因学费不足,学校教辅资料不多,老师少发了几本课外作业。每次家庭作业,我都需去他人家抄录,加之年少贪玩无人管教,每每作业都未能按时完成,老师又极其严厉。每日早饭,我都是跪在讲台之上度过。饿过饭,就相安无事。因家贫成绩差,总被人哂笑,戏落,愈发讨厌起作业来。为了作业,我逃课也成了家常便饭,或是躲在田间地头,或是匿身于柴堆草垛旮旯,回家自然挨了不少家法。挨过罚,母亲十分心疼,到处托人买书。所托的人从县城回来,都摇头回过,母亲便气愤不过。我每日就在家校之间惶惶度日。

一次早饭,我与垸里一个不做作业的同学一起逃课,下了决心,宁可乞讨也不读书。当日,老师通知了家人,家里又四处寻人。整日里,我和同学踢着小石子,甩着草棵子,沿着长江坝堤,一路走到镇上。到了镇上,我们又累又渴,恰好遇着一位修车师傅。他问清缘由,买了油条和粥,劝我们早日回家。我们无投亲之处,想想漫无边际的夜难以熬过,只得重新回过。

翌日,回到学校,班上炸开了锅,同学们急急地向老师告发,与我出逃的那位拿走了村干部千金的五毛钱和自动铅笔。老师自是没有宽恕我们。我们脖子上架着板凳跪在讲台上饿饭。

这事不知怎的被邻校的哥哥知晓,他推开门,斥责了两句,竟急急告之父亲。我知道回家责罚必不可少,茫然看着四围,教室里寂然,窗外细雨蒙蒙。门被推开了,带着雨的寒气袭来,我正嘀咕着,父亲探着脑袋唤过我的乳名。不知怎的,泪水便汹涌而来。听见动响,老师端着热气腾腾的碗,教三年级的婶娘站在门口,他们说笑起来。隐约听到“如此罢了”之类的话,父亲便抽身离去。



此后的结果全然忘了,但那次逃学却刻骨铭心。只记得散学归来,家里都为我准备了一盏小油灯。父亲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待我悉悉卒卒的声音响起,他便大声呵斥,直到我做完作业,搂着母亲睡去。如此坚持了一星期,我便再也不愿做作业了。全班同学都只写,我却要抄题,少了许多玩耍的时光。

没过几日,母亲便将合订的手抄作业本重重地掷在我的书桌上,“好好做罢,你哥哥一夙未睡,替你抄的。”她吼道,“不好好念,对得起谁?”震撼我的不是作业本,而是哥哥。面黄年少的他,是何等的煎熬,鼻子里聚集了多少的焦黑,才炼成这叠厚厚的作业本,想到此时,我心里莫名的心疼。自此之后,我的成绩略有提升,但依然平平。

第二年,家里倾尽积蓄开始造房子。学费仍是一笔昂贵的开支,所幸的是父亲勤劳,在布满棉花的沟壑边套种起玉米。玉米这斯犹如贫家子女,贫贱好养,耐旱、肯结籽、个儿大。整个暑期的傍晚,我们哥俩总在潮湿的棉桃堆里刨出玉米,脱去苞衣,捋尽穗须,把它们整齐地堆在棉花兜上。三更时分,父母亲便在烟雾缭绕中背着煮熟的玉米出门了。



天蒙蒙亮,他们就在菜市场入口处,一毛两毛的卖将起来。倘若生意好时,便在早饭时分带回辣椒浆糖。椒糖很漂亮,雪白的糖衣上扭动着红绿相间的线纹。我擎着浆糖,小心翼翼地舔着。父亲问我,小少爷,浆糖可曾好吃?我点点头,他笑笑道:好好念书,父给你买更好吃的。倘若遇上暴雨天,玉米也只能贱卖,一袋玉米两三元。实在不能脱手,父母就拿它们换一两根已经发霉的香蕉。儿时的记忆中,那香蕉十分香甜,食完之后,仍不舍丢弃。我和哥哥便会用上牙刮蹭蕉皮的纖維。母亲摸摸我的头,我的儿,明儿个,我给你再买。每次吃食,如若哥哥不在,母亲总要求我留着份子。直到现在,我们家里仍存有这种家风。再美的吃食,女儿总会留份侄儿、侄女。每次回家,我绝不带现金,或买点他们平时喜吃的果蔬,带回家后便敬而远之。带回的吃食,大多留至发霉。久而久之,父母便不再推托了。

那年暑期,父母起早摸黑,攒够了我的学费,足有五百多元。讲到钱数,在我瞪大的眼睛里,父亲爽朗的笑声中充满了自信,全然没有辛酸和劳苦之意。但那年,哥哥辍学。父亲想尽办法,甚至不惜动用家法,将哥哥缚于悬梁之下。荆棘条儿抽得他满身是血,任凭母亲血泪啼尽,他发誓死活不再念书,从此断了父亲读书的念想,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年底,我四门功课共得了144分,父亲拿着成绩单怒嚎,要用家法侍候。吃过晚饭,我便蜷缩于床角,四肢抱紧床脚,不知怎的,就在惶恐之中睡去。第二天醒来,床单洇湿一片,我贼手贼脚地爬过床,趿着鞋子,抓起书包一路狂奔到学校。校园内,梧桐叶在地上四处翻滚。许是实在无聊,我破天荒地伏在荒芜的花坛沿上做起了寒假作业。

如此之后,大脑佛若开过聪明孔般,用现在时髦的话讲是脑洞大开,成绩一跃前茅,但依然不大喜作业。教数学的是位短发的女校长,对我又爱又恨。由于遗传,眼睛过度近视,教室前排的我,竟看不清黑板。上课也是全凭校长念题,竖着耳朵,盘算着方法。她刚念完,我的答案也就脱口而出了。每次家庭作业,依然我行我素,只字不写,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但父亲却未伤我毫发。



假节里,如若贪睡,父亲便会破口大骂,缘由是邻家大哥大姐已在自家阳台上念过好些时光了。我生性懒惰,不喜大声诵读,便寻出书来翻阅。长此以往,我发觉如此甚好,一来如了父亲的愿,起早念书。二来可以不读索然无味的课本。常常偷来哥哥的历史评书,或是小说《说岳全传》、《隋唐演义》、《薜刚反唐》。一日里,听哥哥向父亲荐读历史新剧《三侠五义》,才恍然大悟,原来读过的书目父亲早已阅过。但此时,我已中毒太深,难以抑制读书的欲望。常常大上午静读,晌午趁他们睡觉偷偷溜去河边划船、游泳、捉鱼、摸虾。傍晚回家卷着铺盖,凭蚊子在耳边轰鸣,忍不住一页页翻阅。常常忘记母亲叮嘱煮饭之类种种琐碎家务。挨骂之时,父亲表情平静,未露出丁点愠色。读书之求,父亲再未克扣。

小学毕业那阵子,老师要求买本总复习资料。饭桌上,我顺口提了一句。不日,哥哥便从县城书店买了回来。庆幸的是那本资料,全班仅我一人存有,省去抄资料的烦恼。那一年,我升进了镇上的重点班,并在全乡占了个第四的好名次。初中时,家里一扫往日贫寒迹象。初三那年,为了买本《儒林外史》,父母都称没有钱。我偷偷溜进房间闷坐,父母相继送来百元大钞,并千叮万嘱切莫告之家人。我赚足了书瘾,自当是奋发读书。

步入师范,浩瀚的图书馆便满足了我的贪心,求学三年写足了一尺来厚的读书笔记。偶尔去书店购得时尚批判类书目,遂发了当作家的愿。

分配时,我被分配到山区学校。除了批作业便是阅读,我节省了半年,为自己添置两个书架。深夜静读便一发不可收拾。在乡村的日子青灯黄卷,倒是淋漓欢畅。喜欢的书目,自在购取,家中藏书已积满为患。三个书柜已远不能满足,床上、柜头、洗漱间、杂物房,甚至厕所,书籍比比皆是。前几年,时运不好,但凡提及添置书柜便惹恼了父亲,无端的生出抱怨,坐拥书城终极是梦幻一场。



如今,进城购房装修,妻子极力主张我设计一个书吧,集写作、上网、阅读于一身。一张两米四的书吧台,早已不能收纳我的藏书。做妻子思想工作时,她极其反对不相称的老家旧书柜搬进新房。我告诉她,能拥有今日实属不易,然老家的书柜和书桌是我当初立家之本。人即使富可敌国,也不能忘记根本,并且我的文章大多由它们杜撰而成。妻拗不过我死缠烂磨,许我搬进了新屋。我骑着车背着袋子,足足拉了四趟,塞到一半,柜子已臃肿得摆放不下,只得做罢。妻宽慰我曰:待建成自动升降台榻榻米后,书柜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在书的感染下,女儿和她也养成了爱书的习性,但看书的陋习却难以纠正。一日里,我竟在厕所的纸盒上和淋浴间的衣物架里翻出两本图书来,惹出诸多烦恼来。阅读本是好事,但每本书都是我从书店或是地摊精挑出的。如此随意,是对文字的不敬。爱书者除爱其形,更应敬其意。想想过去的读书之苦,如此摆弄实属不应当。惜书之念也常被家人戏笑“嗜书如命”。

这个深秋,窗外烟雨朦胧,我坐在书吧台边,喝着甜玉米汤,耳畔响着细碎的钢琴曲,往日种种便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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