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行记|35公里

 

我一次次在天色微明的时候离开暂居的寓所,在乌鸦倍感落寞的叫声中穿过一条又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个国家的人正在老去,他们热爱整洁,美,与哀伤,内心软弱又无可奈何。...




转自35公里天涯博客

此行是要徒步穿越京都西北密如蛛网的街巷,这是在靡城六年留下的习惯,靡城虽小,我翻检那六年的行迹,仍发现不少角落未曾涉足,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地方穿街走巷,是在期待一些不期而遇的东西,可能是人,景物,情绪,或者某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我借以路过那些陌生的生活,世界上所有的生活都值得你肃然起敬,贫穷的,落魄的,优雅的,幸福的,伤痛的。

京都西北,有几十万座低矮密集的房子,它们毫无理由地挨挤在一起,形成数不清的街巷,这些街巷相互通连,方向各异,宽狭远近也没有标准,像迷宫,像灌木森林,虫豸走兽各安其路,并不压抑,多是些二三层的小楼,没有摩天建筑遮天蔽日的紧迫,这是八月,墙角有好阴凉,也有宽敞的天空和来去随意又湿又热的风,我没带地图,没有方向,像蚂蚁在密草中奔走,蚂蚁是讨生活,我并不紧迫,也不急着赶往什么地方,只要京都府还安在,没有地震或者兵乱,我就可以这样奢靡地走一个下午,经过无数低矮的院落,素净的格子窗和窗子后面寂寞的老人,他们的门前足足有几个礼拜没有生人经过。

我也许是个邮差,然而并无车骑,一个行商,却两手空空,我像一颗从青苔上滚过的石头,惹起一些陈腐的空气后一闪而过,一个穿着浅灰色制服的中年男子,站在一个十米见方的小广场上四下张望,有六条方向各异的小巷经过这里,很多年前,原住民在附近择地而居的时候,也许拿这里当作集市或议事广场,他试探着想和我说话,发现我完全不懂,便很局促,四下里张望,又不甘心,我想他可能是个穿着体面的疯子或者想和我讨几十块钱,便想着该如何摆脱他,这时,一个穿得像东京或京都大学学生的年轻人从一个巷子急匆匆地走过来,我看到中年男子给他鞠了一躬,似乎在求他帮忙,他们一起转向我,中年男子通过大学生对我说,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要邮寄一只包裹,然而那人没有住址,就喊他来这个广场取件,他已经等了十四分二十秒,在这期间,我是唯一一个从这里经过并驻足的人,是的,我在京都没有住址,我在近似约定的时间经过了约定的小广场,然而我没有可以寄送的包裹,或许这位来自东京或者京都大学的高材生有,他背着书包,年轻而不守时,他一边做我的翻译,一边像个土生土长的关西人那样促狭地笑,一边向我眨着眼睛,最后他从书包里取出包裹,在回执上签字,和邮差一起转向我表示歉意,在八月的烈日下,我们三个男人在小广场上不厌其烦地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礼貌与谦虚,便各自胡乱拣了一条巷子离开了。

五年来,我住在一个叫之南的地方,坐着船渡过浇愁湾,再乘车南行六十里,后来浇愁湾挖通了隧道,我每周乘船往来的快乐一下子就没有了,那艘陪我消耗了大量啤酒的慢船,孤傲地斩开水波驶向对岸,它不知道水下八十米的地方,数以百计的工人正在毁掉它未来的生计,之南有好几个城中村,有低矮整齐的民宅,闲暇时间我去穿行那里的街巷,甚至想在村里找一个院落租住,我向小吃店的店主打听是否有空闲的房子,他说,你要租来做仓库吗,不是,我说,我自己住,他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仿佛我要在里面制造炸弹,我被看得有些恼怒便自觉无趣而告辞,在寂静又随意的城中村租住一个院落,在我看来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然而事实上那里的住民如今正在逃离,小吃店的店主也在别处购买了新居,村子里三分之二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而我,一个看上去正常的人,衣冠楚楚,在那些巷子里走来走去已属异类,还要选择住在里面,你要小心,小吃店主对着我的背影说,那些房子很不干净。我想起自己走过的一条条空巷,落锁的庭院和沿着院墙爬到街上的藤萝以及扁豆,我的头脑中总摆脱不掉那样一个景象,秋夜,院子里的花木已露出败象,瓜蔬即将收获,我在银色的月光下喝着啤酒读《费曼物理讲义》和狄拉克的《量子力学原理》,我眼前的一切,是全世界的波函数在瞬间坍塌的结果,这是二十世纪物理学教给我的最重要的知识,那时,我已过不惑之年,穿着黑色风衣在僻静的巷子里慢腾腾地走,行走就像阅读,博览的人厌倦了卷帙浩繁的生涯,就会到世界中去搜罗那些带着民间和传闻气息的杂书,借以消受那种低廉而安全的生活。

城中村在这个时髦的小城镇中简直是个奇迹,它守旧而冷清,里面的居民每天都渴望离开此地却又想着有一天重返,他们将羞于去见外面那个繁华世界的物品存放在这里,时不时回来翻检他们突然想起来的某样旧物,夜幕降临的时候,一些屋子里有零零星星的灯火,更多的屋子则是漆黑一片,就像千与千寻中的那个灵异小镇从鼎盛走向衰败后的模样,有几次我走累了,遇到一个亭子,便进去坐在台阶上休息,闻到香火的味道,才知道那是村民供奉亡灵的地方,我终于打消了在城中村找一个院落租住的念头,工作之余在一间公寓二十六楼的窗前读《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从村里走出来,迎面是热闹得让人不知所措的街市,仿佛突然在森林中遇见一群醉醺醺的马蜂,遗憾的是之南的每个城中村都非常小,最多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走遍,我用谷歌地图寻找那些有密密麻麻房子的地方,就这样来到了京都。

鸭川的水清浅可爱,某些地方因落差而形成深不可测的潭,瞳和冬争论这些潭究竟多深,冬说有一人多深,瞳不相信,为了证明,我从河里捡了块石头准备掷下去试探,一个着西装的中年人走过来制止了我,他向我略微鞠躬,一边乌鲁乌鲁地跟我说话,他说什么呢,瞳不安地问,她从来都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呃……我回道,他是在说,我们不该动河里的石头,在这里,河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有编号和GPS定位,我们动了,将来还要麻烦别人再挪回去,瞳惊得合不拢嘴,接下来的行程她异常谨慎,看到冬捡地上的落叶玩,都会一本正经地阻拦,不能动呢,她说,有定位的,这是玩笑,中年人真实的意思也许只是提醒我们注意那个很深的水潭,或者小心别用石头打中河里的鱼,我们是过路者,过路者有这样的规矩,你可以欣赏别人的风景,却不能加入他们的生活,更不能惊扰。

不过,这个有趣的国度,他们一本正经的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偶像,他终年穿着一件带格子的西装,提着手提箱四处流浪,他长着四方脸,小眼睛,时而温雅,时而粗鲁,他一辈子都在追求爱情却每次都失之交臂,他四次到访京都,一次是发昏搅黄了自己妹妹的婚事,愤而离家来到京都,一次是心血来潮前来与自己的生母相认,还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在鸭川的水岸上直接睡倒在年轻情侣的身边……

我也许记错了,喝醉了酒在情侣旁边席地而睡的是《一见先生》中那位客居京都的年轻人,在东京时,我曾决心拿出半天去柴又见一下那间他在行旅中始终念念不忘的寅屋和附近的江户川,然而东京庞大的地下交通网终于让我畏惧起来,在即将跳上前往葛饰柴又的列车的一瞬,我改变了主意,重新回到京都,我一次次在天色微明的时候离开暂居的寓所,在乌鸦倍感落寞的叫声中穿过一条又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个国家的人正在老去,他们热爱整洁,美,与哀伤,内心软弱又无可奈何,这一切,既昂贵又奢侈,有一天我路过这里,心想,二十年后这将是我生活的样子,我不甘心却无言以对,就像人在弯曲的时空里不能自拔,光也无法挣脱,年轻时,我坐着火车去迟樱都,后来骑车翻越蒙古高原,又经过古岸酒去靡城,乘卧铺汽车往返青藏公路,沿黄河过腾格里沙漠,那时我内心开满了花,觉得世界微不足道,我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念头,那时,我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旅行计划,在生活的缝隙中,凭借双脚和可以找到的交通工具,完成光一秒的行程。

原标题:光秒行记·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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