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可以像卢梭一样喜欢植物:《植物学通信》中文版序

 

那本《爱弥儿》的作者怎么又扯上了植物?的确,在相当长时期内,学校里、社会上并没有告诉我们卢梭还关心过植物,更没有讲清楚卢梭的非凡思想与植物学有何关联。...

吴国盛   田松   董洁林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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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华杰

刘华杰

刘华杰,1966年生,东北人。北京大学地质学本科,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博士。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作品有《浑沌语义与哲学》《分形艺术》《中国类科学》《博物学文化与编史》《檀岛花事》《博物自在》《从博物的观点看》等。

导读

卢梭,植物学,听起来好奇怪。
那本《忏悔录》、《社会契约论》、《爱弥儿》的作者怎么又扯上了植物?的确,在相当长时期内,学校里、社会上并没有告诉我们卢梭还关心过植物,更没有讲清楚卢梭的非凡思想与植物学有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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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植物学,听起来好奇怪。

那本《忏悔录》、《社会契约论》、《爱弥儿》的作者怎么又扯上了植物?的确,在相当长时期内,学校里、社会上并没有告诉我们卢梭还关心过植物,更没有讲清楚卢梭的非凡思想与植物学有何关联。

我曾与一位法国文学、哲学专家聊过天,他似乎根本没听说过卢梭留下了植物学著作。这并不奇怪,在一般人眼里,植物学就是植物学,与人文学术有什么瓜葛?由此推想,长期以来卢梭的植物学通信为何没有中译本,甚至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世上有这本书。

卢梭《植物学通信》名义上是向一位小女孩讲述植物知识,在中国的书店中它可能被列为“科普”书,实际上未必要扯上科学。

如何看待卢梭及这部作品,读者有自己的自由,此译本的出版提供了重温卢梭的一个契机。

卢梭,还是那个卢梭,我们对他的理读或许要改变一些。

1.启蒙、现代与后现代我虽然在学地质学的时候就读过卢梭的一些书,但并不晓得他如此喜欢草木。在《博物人生》中我曾写道:

许多年以后,通过植物学、博物学我再次追索到卢梭。一开始我甚至怀疑,还是那个卢梭吗?偶然间,我发现卢梭特别喜欢植物,还留下了许多关于植物的描述。先是读容易找到的卢梭的《孤独漫步者的暇想》,果然卢梭在大谈植物学。然后重读《忏悔录》和特鲁松的《卢梭传》,发现了从前完全没有在意的方面:他竟然曾经想成为一名植物学家。植物学对于卢梭有“精神治疗”的含义,观赏植物、研究植物有助于抑制他的神经质。植物、植物学让他心境平和,孩子气十足,从而忘却生活中的那些不快和恶人。

至此,我也只是在个体的意义上理解卢梭对于植物的“关怀”。直到有一天我通过馆际互借读了曲爱丽女士(Gail Alexandra Cook)的博士论文《卢梭的“道德植物学”:卢梭植物学作品中的自然、科学和政治》(1994),思路才算打开,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突然经卢梭一个人而迅速串连起来,在他身上,这三个阶段都有表现。卢梭一直在鼓吹“自然状态”,通过政治哲学又提出了“公民状态”,但他对即将到来的全面现代化进程又表现了深深的不满,因而提出了许多后现代学者才有的社会批判。他与其他启蒙思想家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多出了一个反思的维度。为了印证这一感觉,便找来涂尔干的《孟德斯鸠与卢梭》。这位社会学大师把卢梭的政治哲学的逻辑讲得比较清晰。

卢梭一生中虽然也有风光的时候,但总体上讲是不幸的,他的诸多思想和举止在当时都是“反常”的,为当局、学术界、普通百姓所不容。他个人的不幸最终换来全人类的某种觉悟,通过卢梭我们人类的观念得以进化。读卢梭的若干作品或相关传记材料会多少感觉到,与狄德罗、伏尔泰、休谟等人关系搞得一塌糊涂的这个人有些神经质。没错!但是,正是这样一位多少有些“神经”的思想家,敲想了反思现代性的警钟。两百年前就有现代性、后现代性了?历史上,不正是卢梭等一杆子人揭开了现代性的序幕,促成了现代普适价值观的层层展开吗?没错。达尔文非正统(表现为一定意义的非宗教)、非人类中心、非进步的演化论(即通常说的进化论)同样有较明确的后现代意蕴,但长期以来被作了反向的现代性解读,演化论之被广泛误解与时代错位有相当的关系。伟大思想家的一个特点是,可以适当超越时代,提前感受到、预见到其他人很久以后才明白或者终其一生也未能明白的事情。作为启蒙学者,卢梭一方面是现代性的始作俑者,另一方面是现代性的深刻批判者。长期以来,人们似乎只注意或者更多地注意了前者,而忘记、轻视了后者。

回想起来,我们对“启蒙”的理解是多么地天真啊!这样单向度解读卢梭的缺陷是,只看到与当下现代性观念相一致的思想方面。于是卢梭的自然观念被置于次要地位,没有与他的教育学、哲学、政治学联系起来,以为卢梭的植物学爱好是可有可无的修饰或者晚年的无奈。

2.一根筯与双向度卢梭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迄今我们对他的理解依然不够“立体”。恰如译者熊姣所言,“卢梭让我切身体会到一种矛盾”,说得更准确些,不是一种矛盾,而是多种矛盾。

面对大自然中美丽芬芳的植物,卢梭一方面讲植物的经济价值,另一方面又鄙视过分功利地看待植物。要了解身边的花草,卢梭强调必须掌握一些基本的植物学术语、知识,但同时又明确反对为术语所累而不能真正睁眼看花朵。无需回避,这里面有矛盾,或者说有张力。

习惯于讲究理性一致性、推崇“一根筯”价值观的现代人,已经难以欣赏卢梭处处展示的双向度“纠结”。比如,现代人已经自动放弃辩证思维,只认单向度的效率,不知道慢本身也是一种重要价值,无法感受老子《道德经》讲述的另一套价值体系。再比如,在当代奥林匹克精神被简化为“更快、更高、更强”,比赛成为一次次与爱国主义和奖金挂钩的玩命挑战,早已远离游戏(game)的本来含义;竞技体育与锻炼身体已经没多大关系,甚至走向其反面,运动员身体差死得快已经不算奇闻。在伦敦地铁多少有些“寒酸”的弧形墙体上,我见过一幅面积不算大公益广告,上书圣雄甘地的一句话:“There is more to life than increasing its speed”,在中国能拿起本书的人,自然认识这句英文中的每一个词,我就不翻译了(还真不大好译)。对于天南海北行色匆匆的乘客来说,就倒是很好的提示:抢什么?

3.博物学与科学应当承认,卢梭对植物进行细致观察、研究,与当下科学家做植物科研,动机、态度、规范和方法是有区别的。这也可视为博物学与科学的差异。卢梭曾坦率地讲,“人们不能设想植物生命本身就值得我们注意;那些一辈子摆弄瓶瓶罐罐的学究瞧不起植物学,照他们的说法,如果不研究植物的效用,那么植物学就是一门没有用处的学科”;“只把植物看成是满足我们欲望的工具,我们在研究中就再也得不到任何真正的乐趣。”

人们可说卢梭还不够科学,但这不会贬损卢梭,因为当下的科研导向恰恰是有问题的。植物在一部分现代高科技的层层分解之下逐渐远离公众的“生活世界”,生命之完整性和尊严在消隐,人与自然的关系被严重扭曲;科技竞技场与社会大舞台上表演的是赤裸裸的非名即利的剧目。

现代性之病是全方位的,卢梭所鼓吹的植物博物学不可能对现代性的诸多顽疾都有疗效。不过,有机会从尝试观察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开始,新的世界就会向自己敞开。

人们怀着敬意享受着科技的成果(对乔布斯的崇拜可见一斑),但是普通人确实越来越难以理解绝大部分现代科技,更不用说亲自参与其中。与科技有着共同起源并且迄今依然部分重叠的博物学,却是人人可以尝试的,我们祖先熟悉它,日日实践,代代相传,到了我们这里,没必要中止。

离开计算机、手机、网络一会儿,它们没有那么重要,尝试把自己偶尔放回大自然吧!

卢梭在这本植物学通信中说,不管对哪个年龄段的人来说,用博物的眼光探究大自然奥秘都能使人避免沉迷于肤浅的娱乐、平息激情引起的骚动,用一种最值得灵魂沉思的对象来充实灵魂,给灵魂提供有益的养料。

博物学曾长期与“绅士的业余爱好”联系有一起。我们不可能都是真正的绅士, 但追求恬淡、向往崇高、热爱自然之心是可以有的,也是可以付诸实践的。

面对数百、数千、数万种植物,初学者通常觉得无从下手,不知如何入门,等热情一过,也就跟植物告别了。卢梭在第6封信中讲述了进入植物世界的步骤、方法。还提醒道:“我希望你所掌握的,不是一种鹦鹉学舌式的给植物命名的能力,而是一门真正的科学,而且是能陶冶我们情操、最令人愉悦的学问之一。”

非专业人士接触植物不要指望一下子都能分清每个种、变种、栽培变种,那是不现实也不必要的。修炼博物学,名字是敲门砖,没有名字非常麻烦。如何知道芳名呢?重要的是如卢梭所言,逐渐明了一些“科”的基本特征,见到新植物时,能够下意识地知道它可能属于哪个科,然后再在那个科中为其“安排”位置,知道它所在的“属”或者确定“种”。那么一定要背许多枯燥的东西了?一定要严格按照检索表进行了?未必!多数人不是科学家,可能也不想当科学家。但是,普通人并不缺少感受、辨识、归纳、洞见、推理的能力。见到的植物多了,我们的心灵自然有能力将它们“分类”,只要适当调整太个人化的“分类”,使之与学术界公认的分类学适当兼容,难题就解决了。只要用心观察,普通人可以做到比植物学家还专业,对某一类植物可以做到“扒了皮认得骨头”,见到指甲大小的植物体就知道什么种类!爱一种植物,就像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认识或容忍不认识呢,怎么可能不知道它的分类位置呢?如果做不到,说明爱得不够深。要调动一切可能的资源,打听、正式询问、书刊查找、网上搜索等,办法多着呢!当尝试了几乎一切办法还不见效果时,把它“悬置”起来,放一段时间,没准哪一天通过别的渠道突然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也不要太贪,别幻想一口吃个胖子,博物学一种休闲、修身、养性的学问,不要太着急。记住,向别人打听植物名称时,不要一下子问一大堆,那样会显得没有诚意,因为费好大劲帮你鉴定了也白费,不久自己就混淆了。靠谱的规划是,一年内真正认识100种植物,知道它们所在的科;两年内认识300种,加深对各个科的印象;三年认识500-600种,尝试根据一些关键特征进行分类;四年认识1000-1500种并有能力自己解决大部分问题。

顺便一提,卢梭非常强调在自然状态中观察、研究植物,提醒“人的干涉”不要过分,他讨厌“花圃里那些备受青睐的重瓣花”。在北京大学校园就可以证明卢梭的这一观点有一定道理,燕南园里的单瓣榆叶梅要比常见的重瓣榆叶梅优雅、水灵得多!但此类事也不可绝对化,博物学总是允许例外,月季、牡丹的花也不错啊,毕竟大自然中也可以自然突变出重瓣品种。“自然”(natural)不是指任意设定、为所欲为,也不是指凝固不变、无所作为。

译出《卢梭植物学通信》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普及植物知识的层面。感谢我的学生熊姣完成了我的一个夙愿,她做得非常棒。多年前我求人从海外购得其英译本时,自己也曾想过从英文把它译成汉语,终因杂事多或太懒而放弃。在我的推荐下,熊姣在紧张撰写博士论文《约翰·雷的博物学》期间,抽空翻译了卢梭这部有特色的著作。小熊与我一样,都喜欢植物,并愿意与他人分享辩识植物的喜悦。小熊基础扎实,做事认真。我相信,她能为复兴博物学做更多工作;盼望更多年轻人译介、书写博物学著作。在此也感谢北京大学出版社认识到博物学的重要性,最近连续推出多种博物学图书。在当下的中国,乐见更多的出版社加入博物学出版的行列(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根本谈不上竞争和市场细分),将更多优秀论著奉献给渴望体验博物人生的读者。(2012年6月6日于檀香山)

(为北京大学出版社《植物学通信》第2版写的序。摘要刊于《中国科技教育》,2012,(09):78-79。全文收录于《博物致知》,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第 71-76页)

责任编辑   陈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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