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文学首届万家灯火征文大赛作品展：桥头人家_【南湖文学】

这条街老得牙齿都咬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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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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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汪元让，浙江平湖人，广告业从事者，喜欢旅游，依山走笔，随水流墨。希望在南湖文学的平台上和文学前辈、同行多多交流。

这条街老得牙齿都咬不动了。

老街的名字很奇怪，叫做金桥。名桥而非桥，乃是一个小集镇，因金丝娘桥而得名，所以老街又叫桥头。清代周光瑞《盐溪渔唱》中说道——

丝娘桥上姓名香，妇女行人事迹祥。

利济万年凭十指，市人犹乐道金娘。

相传明代松江府华亭县有一女子金四娘嫁到了农村，因为绣艺高超，县里的姑娘都来拜师学艺，尊称“金师娘”。金四娘看到村北的盐运河上没有桥，村人要过河只能摆渡或者绕路，十分不便，遂出资一百多两捐助造桥。村人在金四娘的感召下，纷纷出资出力，终于造出了一座三孔石桥——金丝娘桥。

有了桥，每日往来行人变多，行商赶集络绎不绝，桥头便渐渐兴旺起来。

老街不大，狭而长，人家住得很集中，挨挨挤挤地靠在河边。老人们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不知为什么，河边却是一整排的柳树，将四季染成了一片整齐的绿云。

柳树和人家被老街隔着。家家都在门前开一片窄窄的地，种些蒜薹细葱，青翠可爱。每家的地旁竖着一个瓜架子，爬着吊瓜或葡萄的藤。夏天，常有人坐在架子下歇脚，喝茶。冬天，光秃秃的架子下晒着一垫子一垫子的菜干、糯米粉。

桥头的人一年四季都吃一种酱，名叫麸蚀，以罗汉豆制成。结实的罗汉豆上锅加水煮熟，捞出豆滤干，盆里垫上床单，豆子铺在床单上，上压麦秸，七天之后罗汉豆发酵出毛。以出绿毛为佳，白毛次之，如果是黑毛则不可食用。抖落麦秸，白天将罗汉豆搬出去晒太阳，晚上加水，搅拌。吸饱了阳光又吸饱了水分的豆泥就成了涨涨的一盆，第二天再搬出去翻晒。如此反复几次后，豆料成为了块状，保存好，将用时挖一块，拌上盐倒入沸水，晒一天的日头就可以用来腌茄子、萝卜和生瓜。用纱布漉出深红色的酱汁，烧菜可当酱油用。

麸蚀做得最好的是七根女。

七根女本名不可考，是桥头乡下人。据说她做姑娘时去卖豆苗，问她买五根苗，一定给人拿七根。傻姑娘么？不见得。每到要种豆的季节了，人们就想起她，想起那些笔直碧绿的豆苗，七根女的苗！

桥头的人嫌发苗麻烦，门口地小小一块，“擦屁股都嫌窄”，种不了几颗。都是买现成的豆苗移下去。乡下人发出了豆苗，连营养坯带苗一齐挑到老街卖，一根营养坯一颗苗。这地方的人卖东西要走街串巷，一边卖，一边吆喝：“苗来——苗来！”有正好要买苗的人家看到，就喊住：

“歇歇——要五根！”

“哎，都是好的，侬自格拣！”

七根女从不吆喝，她生得高挑而壮实，挑一大担豆苗找个角落坐下，就把扁担竖在担边，摘下草帽呼哧呼哧地扇风，满脸的汗滑到脖子里，湿了老棉布坦领。桥头的人都认识她，有时候隔老远扬声招呼：

“七根女，今朝满早格——来五根！”

“哎！”

就搬出七块营养坯，胖胖的红圆盘脸露出一个雪白牙齿眯缝眼睛的笑。

七根女的生意很不坏，每次只消半天就将一担豆苗卖得净光。她就挑着一副空担子，两脚尖踮踮，一跳一跳地走回家，很轻快很放松的样子。

芒种过后，七根女开始上街卖麸蚀。各家的做法大同小异，七根女的麸蚀格外浓厚，酱香十足。人家从她这里买的麸蚀，用来腌翠绿的小茄子，腌出来皮薄柔软，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不少人买了七根女的麸蚀，腌了茄子生瓜。晚饭时分，摸出几根茄子，几片酱瓜，用手撕巴撕巴，配上一大盆碧绿的稀粥。一家人坐在吊瓜架子下吃饭乘凉，就觉得夏天到了。

以金丝娘桥为界，南面是海湾；东面是桥头老街，是镇上人的地界；西面是田厝，大片的上好农田，种两季水稻，其余时候就是种棉花啦，罗汉豆啦，油菜啦，自家吃的菜啦。只要有一对夫妇愿意胼手胝足，汗沃之地总能养出健壮的儿女。七根女手脚勤快，亲弟弟二福却是一个十足的懒汉坯，村里人提起二福就啧啧摇头：“养出这种儿子啊，还不如让伊去抛荒。”

桥头的习俗是靠海吃海。春天的时候，海边退潮，泥沙地上都是黄泥螺，空闲的老人和小孩就提着一个竹丝篾篮，去海里捡黄泥螺。七根女田间走不开，让二福去。二福躺在前头屋的眠床上，不想动弹，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说法：“阿姊，泥螺爬那么快，我追不上啊。”七根女呆呆地看着弟弟，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篾篮夯在地上，一调大屁股，出去了。

再说双抢农忙，七根女和爹妈一头扎在田里，到晚了也拔不出身。有谚语说“七天的胳膊八天的腿，十二天的眼不流水”，真是一点不错。让二福来帮忙呢，二福歪着脑袋，很痛苦的样子，哎哟哎哟地叫唤：“我不好晒太阳的，头都要晒扁啦！”七根女气得抡起条凳要打弟弟，被老爹一把拦住：“算啦，格个杀坯，同伊讲什么？”二福趁机蹦到老爹身后，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那副歪着脖子扯着嘴角的得意样子，活像一只吞了偏食的傻鸭子。

乡下人家家屋后有竹林，一般人只是吃笋，砍几根竹子装锄头，扎上甜芦粟的穗穗作扫帚。七根女另有想法，她跑到后屋玉林家。玉林比七根女大了四岁，箍桶、劈篾、编箩、推草鞋样样来得。推草鞋是很辛苦的，而且穿草鞋人家少，价格也贱。清代嘉兴有词云：“柴扒一堆草一束，推得鞋成力用足。一双只卖几文钱，可怜推脱指尖肉。推草鞋人手指痛，着草鞋人脚趾冻。贫民一样父母生，受苦这般堪一恸。”七根女不学推草鞋，箍桶，女子的气力不够。她跟着玉林学编篾，哗啦啦从自家屋后拖了好几根青竹子过来。玉林手脚麻利地用篾刀把竹皮劈了，说：

“竹片子利得很，当心把侬手划开。”

“木的事体，我的手糙得很。”

“还是我来吧——先坐着看看。”

玉林随手把一个竹凳推到七根女面前。七根女觉得心里怪味道的，还没有人把她当娇弱女孩子关心过。娇弱当然不好，可是玉林哥长得这样精神，这样好看，唇红齿白，看人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庙会的时候，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都粘在他身上。不过玉林爹是个老瞎子，长得很标致的玉林娘受不了这苦，和过盐运河的船帮的人跑了。这样的家境，总由不得人不考量。玉林到现在还没有说定人家。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七根女没活的时候就去后屋，把劈篾、编篮都学了周全。年纪到了，又是这样精神的玉林哥，心里渐渐有了心思，像冬天土里的一截鞭笋，还没来得及冒头，可是跃跃欲试的。

爹妈告诫七根女不要老是往后屋跑：

“长得俏当不得饭吃。”

七根女红涨了脸，吭吭哧哧地咽进一口唾沫：

“不要你们管。”

玉林对七根女有没有心思呢？说不清。

有人给七根女说了个对象，是桥头开肉案子的金老歪家儿子。

金老歪在桥头蛮有名，整个老街只有他一家肉案子么。金老歪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命保住了，落得了两腿无力的症状——没法和正常人一样走道。他就盘起两条细腿坐着，用右手掌着一副小板凳，撑一下，挪一下屁股，歪歪斜斜地坐着走道。长此以往，右胳膊格外粗壮发达，剁肉的时候咚咚响。金老歪开了三十多年的肉案子，挣出了三间青砖大屋。儿子金果学会记账以后就帮着金老歪，买生猪，照顾生意。

金家算得上好人家了。金老歪算盘打得精，觉得七根女勤快，做活能干，而且乡下嫁过来的听话，爷们儿说什么，她敢放一个屁么？

老爹劝女儿：“你说说，这样的好人家那里去采——他们家三间青砖屋！嫁过去，吃喝不愁！”

“我会做活，又不是吃不起喝不起。”七根女很不愿意。

“就去看看，看不上，就拉倒。”

这天，七根女上街卖豆苗，卖空了，就去金老歪的肉案子割肉。时过晌午，两片猪卖得差不多了，金老歪半个身子靠在案上，正半眯着眼，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哑巴子，推车子，一推推到金山子，拿着一粒香瓜子，炒炒一锅子，呷呷一台子……”看到七根女，金老歪很高兴。肉切好了，他用油纸包包好，对七根女说：

“妹妹都长这么大啦哩——肉拿好。”

七根女接过肉，大大方方的谢了：

“多谢金阿叔。”

要走时，七根女望一望黑洞洞的屋子里，看到一个瘦瘦的身条坐在旧桌子旁，一边记账一边打算盘，“咯得——咯得”的算盘珠子声就在屋子里滚来滚去。

这里的规矩是结婚前两年要对亲，即男方拿一块猪肉交给姑娘家，吃一顿饭，这就表示婚事约定好了。有俗语唱：“大婶妈嫂，结婚早，十八对了个廿岁讨。过了一年后，肚里有宝宝……”云云。实际上对亲到正式成亲的日子并不足两年，过个一年半年的，两家大人觉得可以了，选定日子就正式结婚。

金果向七根女对亲的时候是一个上午。好日子，天空蓝的没有一丝云，有一阵阵的微风，将门前稻田吹成了一浪一浪的，“哗——哗——哗”，碧绿的稻浪向远处递去。老娘跨坐在门槛上剥毛豆，浅绿的豆壳在脚下堆成小绿坡。远远地看到金果提着竹篮子过来。老娘一扭头喊七根女：

“过——来！看看啥人来哩！”

金果刚进门，七根女才慢吞吞地放下正在手里绕花一样翻飞盘弄的竹篾子，望一眼门口。

老娘招呼金果：“来、来、坐坐！”

金果把篮子递给老娘，很羞涩地笑着说：

“下次——今天我爹还要叫我看生意。”

老娘掂着篮子，挺沉的，估计肉不小，就露出满意的笑容。等金果瘦条条的背影转出田埂，老娘一把掀开了篮盖头，一只白兔子蹭地窜出来，后腿一蹬，三跳两跳蹦到了水稻田里。老娘被兔子吓得手一抖，竹篮子掉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叫：

“死丫头，还不过来捉兔子？愣着做啥？等兔子自个过来么”

娘两个直奔稻田。前两天刚开闸放过水，白兔子在水里扑腾，划拉划拉，沉沉浮浮，耳朵一翘一翘的。七根女说：“我去!”把夏布裤子挽起来，鞋子扒掉放在土场上，跨进稻田。水将将漫过足踝子，七根女用手拨开已经齐腰的水稻，一手抓住兔子的长耳朵，一手抓住兔子不停踢蹬的后腿。兔子还在不遗余力地挣扎，七根女看着这只已经被泥水染成黄色的脏兮兮白兔子，感受到手里热乎乎的，兔子弹动的健壮肉体，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只兔子很无辜，而且很可怜，很倒霉。

谁不是呢？

老娘攥着兔子，喘着粗气。金家自己开肉案子的，割块把肉割不起？还不是觉得我们家好拿捏，拿只兔子搪塞，算怎么回事儿呢？算盘打得太精刮，还不知要怎样欺负媳妇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里的一块肉，自个不痛谁来痛？（“痛”意为疼爱）想想看又拍拍胸脯，庆幸还好没答应这家人。

二福倒是蠢蠢欲动，好几次伸手想要宰了兔子，烧一锅兔肉焖毛豆润润肠子。

老娘一把拍开二福的禄山之爪：“去，拿几根稻草来，捆好还给人家。”

二福很不情愿，到嘴的肉又飞了，就很不想动弹。七根女放下手里的篾条，起身去灶台抽了几根稻草，结结实实地捆住了兔子。兔子的红眼珠子望望七根女，七根女没看到，脸色很开朗地把兔子塞进了竹篮。

亲事就这样吹了。

转过了来年，七根女和玉林结婚了。结了婚的七根女依旧上街卖麸蚀。玉林打了几个老大的杨木盆，用黄铜做箍，既阔且深的盆帮，一次能做二十斤麸蚀。七根女作主，把六亩的自留地都种了罗汉豆。小满的时候开始，罗汉豆饱起来了，一茧茧胖胖的油亮亮的绿色小船，把田里的绿浪挂得好低，七根女常常用手去掂一掂豆荚，盘算着能做多少麸蚀，心里就很喜欢，胖乎乎的红圆盘脸露出一个雪白牙齿眯缝眼睛的笑。

这年的日头也好，热辣辣地晒着，把土场上的一盆盆麸蚀晒出了深浓的酱色，酱香四溢。下田时荷着锄把的人隔着很远，就能闻到空气中又干又香的麸蚀味。麸蚀做得多，能从芒种一直卖到大暑过去，每天上街也不方便，七根女算了下家底，就想在老街买个房子——这在前两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也是赶巧不赶早，倪老二今年年头刚刚老掉了，他没有子女，白沙湾的侄子赶过来发送了他，正好要把倪老二的剃头店给处理了。七根女托人问了价，觉得可以，就收拾家当和玉林搬到了桥头。

玉林呢，开始正正经经地卖他的篾器。他手艺好，编得细密，卖的背篓、箩筐、竹筛、簸箕结实耐用。至于草鞋，现在早就没有人穿草鞋了，只是偶尔接一些定制的箍桶的活儿。七根女卖麸蚀，还是和卖豆苗一样，总是额外地多饶一些。而且绝不掺假，货真价实。

夫妻两生意越做越好，索性把店面重新整修，用白粉从天到地刷一遍。凹凸不平的泥地也用青石板铺了，光幽幽、凉丝丝的。白墙青地，连店门口漆的招牌“桥头酱园”也显得很有精气神，把弄堂口的金老歪油腻腻的肉案子比得很老旧，连那三间青砖大屋也显得黯淡了。

七根女的儿子出生了，取名修文。修文像竹林子里被春雨浇过的竹笋一样，蹭蹭得长。上了学，先生说：“这孩子有一笔好字墨。”修文看了家里白光光的墙，很想写点什么，就问七根女：

“妈妈，我能号个对联贴上去吗？”

七根女一边给打麸蚀的人找钱，一边扭头乐呵呵得说：“放胆写，也算给我们家彩彩。”

修文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了会，裁了两张红纸，蘸了饱饱的墨，一气呵成：

一品麸蚀味

百年桥头人

贴在黑漆的“桥头酱园”两旁，把店堂衬得很光彩，见者无不夸赞。七根女虽然不解什么意思，但心里也觉得怪味道的。这孩子说不定能有点出息，于是让修文一路考上去。这孩子也有出息，竟然考到了国外。

桥头人都说，是玉林家祖坟的风水好，傻子都能养成个宝。七根女傻么？也许有点儿！大小也算是老板娘了，穿得和种田人无二，有时竟会在白裤子里穿上条花裤衩，看到的人捂着嘴偷偷的笑。

老瞎子早就没有了，七根女的爹妈也故去好多年了。二福还是不长进，有时打牌输光了，就到酱园来向姐姐掏钱，说辞也是老一套：

“阿姊，我这几天运气不开，没得铜钿了。”

七根女一边搅着麸蚀，一边笑骂：

“再打牌，连堂客都要输掉了。不要老遛在外头，像只湖蟹一样越遛越瘦哩。”

二福哈哈地歪着头笑起来：

“我那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啊。”

桥头拆迁了，在沿河老街的南面新开辟了一条很宽阔的大街，两面都是商铺。老街不能用作店面了，七根女就只做自己家和熟人那份麸蚀。空闲时和玉林一起打打篾，手指上下翻飞成花。盐运河依旧潮来潮往，沿河的柳树把河面映成绿色，七根女想起捉兔子那年，一浪一浪递出去的碧绿稻浪，想起那只飞快窜到稻田的白兔子。金果长什么样子呢？倒是想不起来了。吊瓜架爬满了薄薄的绿叶，挂了十来个果子，今年能炒不少吊瓜子。门前的窄地上种着几棵粗壮的罗汉豆，豆荚已经被摘了，只剩下绿叶无拘无束地吸收着阳光。

玉林在里屋喊她，她“哎”地答应一声，回到里屋搬出一盆麸蚀放在场上。

那麸蚀刚撤了麦秸，正长着空前绝后的绿毛。

人声鼎沸，都是前尘旧事；酱香犹在，谁念山珍海味。

修文还在国外，打电话说中秋回来，带着金发的洋媳妇。七根女想着洋媳妇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惯中国的饭食，看来还是要去问问洋人吃什么，别让媳妇觉得不自在。

“桥头酱园”的牌子已经撤掉了，修文写的对联却还在，已经被风雨吹裂了角，红色也淡得几乎看不出。那字迹却依然完整，而且很浓。

一品麸蚀味

百年桥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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