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彦：率真老头贺友直

贺友直自画像  

编Saying：

贺老至交谢春彦先生四年前曾撰此文，刊于2012年3月25日“笔会”。现以微信推送，缅怀贺老。

 

 



   



贺友直画连环画《山乡巨变》 （共四册）  图片来自网络 

 

贺公友直教授又要开展览了，主事者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李新老总又一次要我为这老头儿写几句话，当然欣然从命。

  

何者?一，贺佬佬是我喜欢并尊敬且互相视为知己的人，总是还有未尽的话要说;二，上海人美是贺老的出身发迹之地，他许多里程碑式的作品正出自这吃饭的单位，许多人生悲乐皆在斯也，更何况眼下的主事者李新大人亦是一位尊贺迷贺者，而今要举办的《率真贺友直·经典老上海》正是此公的所为。

  

对于当代并以后的历史而言，贺友直先生无疑是中国自有连环画以来最经典最完整最精粹最具有独立风格和形式感的大师级人物，特殊的和平而并不平和的年代孕成了他和他非凡的艺术，这样的老人家不能不说是日渐逝去的老上海的经典了;而他这个年届九十又一的老艺术家老手艺人亦的确足谓之真率也，故今日之展览，撷住了经典和真率二端，便是抓住了贺友直先生的人生和艺术的大关目。这个带有历史过往气息的展览，恐怕也只有懂得老上海和贺友直的人才想得出办得出来吧。

  

老上海的题目太大，不同的学者和大小文人以及国际研究专家们，似乎皆在抢着做这个诱人的题目，老上海是中国近当代史绕不过去的老题目，以中国历史之宏大庞杂，玄秘纷纭，吾认为现在和将来是值得花大力量大胆识大真诚尽智尽力的，然以老上海一蔽视之，仍深深教人失望。这个展览倒是把小小的聚光灯打在尚清健尚清醒尚能以笔墨关注老上海描摹其世界形象并藉七寸笔下的白描小技以养家活口的贺友直身上，诚智且慧者也，其必为研究上海历史和人文艺术打开一新的眼目。

  



 



 



贺友直画老上海

  

应该说贺佬佬的确是一位率真可爱可敬的老头儿，然独用以率真二字概之则未是也。率者直白爽利，真者诚恳不假，以吾三十多年与佬佬的交往观，其为人之风格亦确如是，亦确如他笔下主要的形式白描，一根墨线儿到底，光明磊落，是绝无什么枝蔓的。然即如清清之泉，其亦必有艰难的出处，波折宛转起伏回还，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在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倘贺佬佬只是率真行事行艺，恐怕是弄不到今天这一步的吧。他是一个非凡的艺术家，他又是一个从黑暗中平民阶层走出来，以手中的技艺状写社会好恶社会人情，界定社会美丑的大家，故他既是一个画家，亦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社会记录家评说家批评家也。于之，他数十年来做得那么完美完善，大约只凭真率就不够甚甚矣!其实，老头是世故的，有些带着些酸味的老同行就曾指他为世故，当然是含着贬义，老头儿自己却坦荡地承认自己世故，自云若不世故能活到今天吗!世故者，人情之干练也，通达也，圆转也，仿佛与率真二致。我以佬佬的率真正在此世故里得以升华，相为激发，互为表里，为炉火进纯青之境，故其率真是有率气的率真，有厚度的表皮，经得起摔打的天真烂漫;其世故为通透的干练圆转，与狡猾奸诈无涉矣。

  

某年某月某日，香港大导演王家卫由他的姐夫张乐平翁的四子慰军引至贺老的迫仄居所，带了一大捆CASH，求佬佬画《亭子间嫂嫂》，准备拍片子。佬佬说：“我没有那样的生活，画不出来。”钱也不收，画也不画。我不知道在王大导墨镜片后的眼神是如何的不解。如是数番，王导与佬佬对饮黄汤，谈得入港，才算开了笔，再告王导：“你验了货再论质定价付钱吧。”他是一个大画家，亦是一个少有的穷画家，他就是如此这般地对待着名和利。又有采访者询问佬佬的学历，他答之曰“小学没有毕业”。新加坡的诗翁潘受先生赏其真率，遂赞之曰“永未毕业”。佬佬高兴，特请人篆一“永未毕业”钤于画上，亦妙甚，比那自己吹嘘自戴许多吓人高帽的大师们不知高明几许矣。

  

佬佬常说自己是个“明白人”，像他这样的明白世人委实不多。今番的展览，不独展他的许多传世经典之作，让吾辈这些不明白人再次有机会看看这个在上海盘缠了一辈子的老艺人的人生百相百态，历史亦或遗漏遗忘的细末;也直观地看看筹展者复原的佬佬半个多世纪以来生活创作的空间，他的自作自乐的所谓一室兼四厅之用的老屋，他的老桌子老板凳，老门老窗老扶梯，他的老酒老笔墨……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他独有的世界，真实而弥漫着老味道的温馨。自小儿就在上海的他，现而今鹤发童颜，依旧每日里一手持笔一手端酒，人生就这么庸常地过来了，事业也就这么做出来。这不老吗，不经典吗?他本身就是一曲老上海的歌呀!率真率真，经典经典，老上海、新上海必为有这样一个老百姓、老艺人而骄傲而幸运。当然，贺友直先生居于上海也居于我们中国，那么让我们且到这个展览去看一看逛一逛，再温习一遍贺佬佬吧。

  

老上海弄堂口有唱莲花落的，也在展馆门前唱上一段恭贺贺老吧：

  

端的一个老率真，

九十年来画人生。

手持一枝勾线笔，

写出百姓万种情。

上海经典何处是，

贺家楼上自可寻。

朴朴素素天然样，

越是经典越是真。

  

壬辰二月二龙抬头日于沪上浅革斋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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