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神河系列短篇小说】(18/20)

 

莳绘叹了口气,拍掉蓝色丝袍上的灰尘;她的动作扬起一阵厚厚的卷轴烟幕,于是她咳了起来。不知怎的,阿撤到这天才突...



莳绘叹了口气,拍掉蓝色丝袍上的灰尘;她的动作扬起一阵厚厚的卷轴烟幕,于是她咳了起来。不知怎的,阿撤到这天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差事──他们要晾卷轴。这次,她一定要向荆师范告状;之前已经有好几次她都打算回报指导员,像是上次抓到阿撤用扒来的御币在掸瞭望塔里的地图。

“你看,”他说,“逸乐之神还被封印在里面耶!”他说的是在过去被某神殿神主封印在御币里的净化之神,现在依然还能发动,可是他竟敢将这东西偷带进藏书室来!

阿彻靠在其上展开一大幅水面院结构图的画桌旁,在地图上挥扫着镶摺纸片的御币。

“注意。”

幽灵般的卷须从御币窜出,滑落,在地图上扭动着。莳绘惊恐的看着接触到卷须的纸面发出光芒;而又继续细看,她发现地图中央那墙宽阔瀑布的水流真的开始活动起来!她甚至看到了水帘底部升起雾气!

“看到了吗?”阿彻开心的咧嘴说着,“一下就变得这么干净,而且我还用不着碰它。不需要抹布,也不会搞得一团乱……”

他所说的莳绘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她的眼光完全被地图里的瀑布给吸引了。她睁大了眼;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中移动着——就在那里!她看见了碧蓝鳞片闪烁着光芒、爪子、蛇样的尾鞭、还有……利牙!莳绘尖叫着,迅速从阿彻手里夺过御币。不理会他的抗议,她冲过阿撤身旁,冲向那扇能够看见现实瀑布的拱窗,将御币掷了出去。她俯望着御币一圈一圈的翻飞了下去,最后消失在瀑布基底的雾气之中。

“干嘛这样?”阿彻抗议。

“愚蠢!”她疾厉的说着。“把这东西偷出来真是不要命了,你竟然还敢带进来藏书室!要是那神明认为我们应该被‘净化’、还是他有其他同伴,我们该怎么办?”

阿彻绷着脸,没有反驳。但自从那天起,彷佛阿撤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她生命中带来悲剧,藉由不管到他手中的是什么东西。今日的过错是最后一击,她想,这次绝对不会再通融——把这些卷轴搬完以后就要去告状了。

莳绘抬起头看着方才从内间搬出成捆成堆的羊皮纸卷;其中有卷她曾经看过的,用红色皮条捆起的厚重卷轴,其上有个象牙扣子。她还记得那是一幅山水画,炭墨作品,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大师手笔,豪迈的笔劲让山峰耸立画纸上、虚旷的墨迹描绘出云形——两者是如此大异其趣,令人难以想像出自同一绘师之笔。

好吧,她想,就单独一个人作业还是有好处的;没有人会责备她稍微偷个懒,再欣赏一次这幅画作。她打开了象牙扣夹,流利的松绑捆索;卷轴拿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她走向靠走廊的那面墙,将卷轴绳绑在灯台上高高挂起,然后退了几步。卷轴依着自身重量完全摊开了,在墙上挂着,完美的展示在她面前。

轻柔微风自走道吹了进来,伴随远方传来漕漕水声;一定是有谁打开了通往屋顶观看瀑布的门。莳绘并不担心偷懒会被逮个正着;这里可是很少人会来的,也因此这些图画才会堆到这么高。在过去,艺术让人心旷神怡,但是却不能帮助你抵御盛怒的神明、或着防止房内被空民的占卜镜窥视;故此般风雅流于轻浮,而现今轻浮之事可不受推崇。

这幅画正同她印象里的。绝崇高山披着纤细如缎带的瀑布流水;而在流水消失于画景底端的迷雾之前,蜿蜒绕过了几重小丘。画中央那座山丘上,位于山路小径的终点一间茶室孤立着;道路沿崎岖山路延伸向下……

通常这类山水画中都会有一两个修行者在山路上走着,前往某个山中祭祠朝圣。这对构图来说有画龙点睛之妙,且能增加作品的深度。不过这幅画却不同;无客行于山间,浮云亦无禽影,仅止在寒壁上悬着凌乱松枝。她开始想像作画者的处境:在他执笔生涯的尾声,在某个高地的住所里盘坐着,他的眼光已黯淡,但满布皱纹的双手依然同年轻时一般稳定。就在此处,在这孤独的地方,近于涅盘之时,他参透了对自然至高的崇敬。群山孤独的立着,不受单纯生灵的打扰、攀爬于其上……莳绘眨眼。卷轴上好像有奇怪的的污渍?

她往前踏了一步。彼方,通往茶室尚余三分之一路途的陡阶上,她看到了一个人影。在山水画中仅仅是小小的一抹,但她还是能切确辨识出他的拐杖以及托钵── 一名僧人。她的视线沿着山间小径游移至茶室中,她确实看见茶室里多了四个影子。但这怎么可能?难不成在两年前第一次发现这幅画时,她看漏了眼?她还在疑惑着,但事实就在眼前,这的确是同一幅画啊。她又往前靠近了点;一阵风窜过室内,清冷雾气伴随着似乎从画中散发出山林气息。闭上双眼,她听见四下环绕着刷刷水声。

* * *

老者从窗台倾身望向茶室外,远望在晨雾之间,顺山下蜿蜒的小径。

“他到了。”他说,从窗台前转过身来;悬在他那银白色胡须上,珠宝般的凝结露珠随着晃动。“千年一聚的会面,期望他能准时抵达。”

“让他自己决定吧,”另外一人说着,与前者将近同龄的老人,正坐在矮凳上,倚着摆设室内中央的独桌。桌面上刻印着蛛网般的线条,从桌缘起始一系列的轨迹齐聚至桌面中央,构成了迷宫般精细饰纹。在线条交错之处,化成各式不同的小小形象:蛇、蛾、端坐的武士领主、以及其他林林总总。座位上的人漫不经心的看着桌面图样,偶尔深深的吸着衔在嘴边的细长烟斗。他的双眼闪烁着烟斗壶中余烬红宝石色的光泽。硫磺与其他化合物的刺激气味充斥整间茶室。“迟到,他很忙是吧。”

屋外传来皮靴踏着碎石的声响,第三个人在茶室门前的步道现身;他弯身撑着一把扭曲的樱桃心木拐杖,拐杖上伴着一片翡翠绿色的叶,以及在拐杖端点蔓出大型的荆棘。在他腰间麻绳上挂着木制扥钵。“烟管,银胡,”他说道,朝已在屋内的两人颔首。“他快到了,我在半路上有看到他。”

“我们都看到了,棘刺。”银胡回应,转身离开窗台。“他还以为让我们像这样子等待,会表现得比较优势。他怎么就不干脆飞上来呢?”

烟管掸落一缕煤灰至地面。“他以这样的型态来表现对会面的尊敬。”

“呿,”银胡不屑。“他什么也不尊敬。事实上,我已经开始觉得这场小小的重逢只是在浪费时间。”

棘刺笑着,就像是疾风中叶刷嘈嘈的声响。“所以你的意思是,每次我们会面的时候、在这每过千年的聚会总会有些理由驱使你前来。”

“他觉得寂寞。”烟管诡笑。

银胡皱着眉头回应烟管的笑容:“我还抱持着希望。”

“希望?”烟管挑起了一侧浓眉。他噘起了嘴唇,细如缎带的烟雾呼出口中并窜向天井 。“希望他会改变吗?希望他能够抛下亘古的腐败污秽,从黑暗之中现身,陪你再次翱翔在阳光下吗?那你还不如期待神河中所有凡尘皆能升华的一天!”

“我也如此希望着。”银胡说着,又默默转身回到窗户之前。

烟管吹出了又一团辛刺的烟雾,微笑的看着棘刺缓缓走到座位。烟管指着站在窗台旁的银胡:“似乎他光是攀在云端就可以熟识凡间生灵,是吧?”

“我真的知道关于生灵的种种!”银胡转身说道。温暖的微风袭过室内,卷起他的胡须。“要听我说我是怎么度过这一千年的吗?我──”

烟管挥手示意,笑着说:“别太激动,朋友。我无意冒犯。等我们都就位了再开始吧。鳞就快到了,还有……”烟管于此停下了话,意义深长的一瞥望向桌侧其中一个席位。

“古老的记忆藉着幻化外衣又再次相遇。”传来一阵声音──轻声低语──自虚位之处。“吾之衣袖,尚浸渍前次别离时,哀伤落泪留下的湿潮;或者那是沾染了在这世上,因吾等柔和之手,导引而出的血?”

“欢迎你的到来,露。就像平常一样,你话里总是暗藏玄机。”

刮起了温暖、咸涩的风,一名男子在那矮凳上现身。他穿着飘垂的天蓝色长袍,闪铄如海洋边际的落日余晖。

“卿卿烟管,于汝抵达之前,吾即已在此等候多时。”被称呼为露的男人如此说着,“世界本身是个谜题。我仅述说其真实。”

烟管正准备要辩解,却被门口传来疾烈的风吼所打断。第五个人踏入茶室;身着厚重的油麻布长袍,衣物折缝间固着道路上沾染的泥巴。他那双小眼睛像是在萎缩眼窝中嵌着的黑玉;他的皮肤似干燥的的褐黑色皮革。在他皮肤皱纹上带着柿色的瘢,那是在过往伤疾之后残留下的疤痕。他微笑着,露出了在全口缺牙的齿龈间颤动的黑色舌头。

“我的位子。”

迈向桌旁,他伸手拾起了一件根付饰品 ,橡木雕刻三蛇缠绕围住的蛋。他用污垢的指甲沿桌面上其中一条刻纹画着,直画到空白的交接处。他将饰品置回桌上;而烟管持续注视者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感到满意了,接着他微微一震,坐到了凳子上头,然后开始大声的咳嗽。

烟管耐心的等待他的不适纾缓,然后才开口:“鳞,欢迎你的到来。银胡刚才正要开始讲他个人所知关于生灵得道升华的潜能;没错吧,银?”

“啊,我喜欢逗趣的荒唐故事,”鳞喃喃说道,他沙哑的声音像是在小小声说着悄悄话。

银胡无视他的声音,迳自坐定最后一个空位。然后,靠着桌子两掌交叠就像在祈祷,他开始说道:

“在我谈到凡尘升华的时候,你们都认为我只是在说笑,但这并不像是寓言故事或着神明们闲暇时的游戏那么简单。”他说着,同时在桌前比划着手势。“我亲眼看见了事件发生,我看见了一个平凡的人类男子得道,而在他死亡过后升华,踏入更高层次的存在。”

鳞嘎响的笑声充满整间茶室,他刻意摆出了惊讶的样子,倒抽了一口气。“先等等──在最后,那生灵还是死去啦?”他的语气满是挖苦的意图。“真让人惊讶!”

银胡因这突然插入的干扰而皱着眉头,他伸手拾起桌面上一件小小的象牙饰品;穿戴着盔甲的坐姿人像,但脸部已严重磨损而无法判别其神采、甚至性别。“武士,他的身分,而我以谋臣的地位趋其旄下。他是个小城寨的领主,位于现今被称为灵都的遗迹附近;而在当时,那可是个生机蓬勃的城市,商业与知识的交流中心。他有着一群忠贞的随扈,而除了妥善照顾下属,他在与其他武士之间的政治对局也有不错的成绩;随后却因一名恶德商人到来而迈向衰败之途。”

“一但发现了我的主子对于投机想法无法抗拒,商人开始在他耳边碎语,对他提议了不少有利可图,或者是奇货可居的计划。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商人打动了我的主子,让他相信他所有的资产将能翻倍,甚至十番以上。每每我试着打退这些冒险的计划,而我的说服能力却始终无法动摇我的主子,他那根深蒂固的贪婪;但我还是决心不违背规则,保持隐藏我真实的力量。”

这段话引起鳞开始另一阵刺耳的笑声。烟管瞪了他一眼,而最后他才停下,不过胸口依然因为忍着笑意而颤抖着。

“最后,我的主子日形潦倒。他镇日守在私室之内,疯狂点数着仅剩财货。某天早晨,我逮到他正从城寨的仓库潜行而出,胁下夹着一鼓麻布袋。我知道袋中装着一大顶鹤羽饰头盔──无价的祖传之宝。他打算典当头盔以偿还一部分的庞大债务,或着更有可能是为了商人提供的另一项计划筹钱。我看见他已如此堕落,于是决意对他提出试验。是否全然遗忘荣耀之人还有可能得救?是否他还能脱离尘道,并升至神灵的阶级?”

“我在城寨正后门拦住他,告诉他还有选择的余地。一开始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但我引领他思考;在他停止接纳我的建言以来,他的生活便逐步潦倒;最后他答应让我陪他一起到城寨的祭祠祈求救赎、至少祈祷神明保佑他在这一次投资得以获利。”

“他跪在祭祠前,在贡桌上摆着那顶头盔,摇响铃当以祈求神明参临。在那时,我首次展现了真实力量,不过我没有让那领主发现我在施法。我将那顶头盔转变成小形的光之神明,让他发出银钟般清脆的声响并跳到祭祠椽上,紧接着消失。”

“武士领主霎时遭受震撼,他咒骂我,并为了损失宝物而哀恸;但在当晚他梦见那光之神明,次日他便来找我,并恳求我带领他回到那祭祠。接下来每一天早晨,我们重复同样的仪式。有时他会带来一件宝物作为贡品,而在他祈祷的时候我会将那贡品变形成又一个令人惊叹的神明;直到他已完全奉献出所有宝藏。”

“武士领主舍弃了他的头衔、领地,然后为了全心服侍神明而踏入修道之途。他充实了一生,并在第八十八个诞辰定日脱胎换骨。我就在一旁看着;当他吐出了最后一抹气息,伴随逝去的声音、以及团簇玫瑰色的烟雾,他的肉体消散了,他转变成为神明。所以我说,俗世得道是有可能的;难道这不是比近期其他同道们选择的杀戮手段还要好的替代方式吗?”

鳞大声的咯咯笑着。“所以,就这么一点小事,你想劝告我们每人都花上五十年的时间来拯救一个平凡灵魂?这听起来可不怎么实际。而你说的得道,感觉就像是个华丽的圈套,也没什么其他意义了。当那凡人跪拜在神殿之时,你本来就可以直接解决他,这样一切都了结。话说回来,我听说那个神明最后是被囚禁在某个神主的御币之中,而且还被拿来掸地图上的灰尘;得道也不过如此嘛!”

“谁说尘世需要我们的干预?”棘刺问着,他的声音就像是细雨湛在青苔之上。

“喔,那么你的意思是停战协议!”鳞说到,慵懒的骚抓着酸疼的后颈,“祝你好运能说服真主(the Great One)。”

棘刺叹了口气:“为何在一体两面之间会形成战争?就像我们一样,俗物亦为自然韵律的构成,在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存在与我们神明的存在同等重要。”

“棘刺,告诉我们在过去千年你所经历过的,这样我们才能对你的观点评论。”烟斗如此提议。于是棘刺颔首,并开始说道:

“自上次会面以来,我曾幻化为许多不同的形体,而我所见,是俗物与自然的协调共处。我一度化为耕牛,在人类和尚们的田地待过;我看见他们在耕地上覆盖护根物,轮耕不同作物以避免土地遭受太多单一物种的毒害。他们举办了播种与丰收的祭典,他们也确实遵守了农获与净水之神的祭拜仪式。过了一段时间,我在蛇族的居住地幻化为一丛竹林。他们细心照料着竹林,在每年春季他们会掘走最青绿的笋苗,以防已长成的竹林过度壅挤而终至害病。他们在夏秋挖出竹笋食用,冬季在我杆下覆上厨余堆肥,滋养将在新春破土的幼苗,并让此循环得以持续。”

“就在我来此前,我是流过稻田沟渠的水。狐族在我身上整修闸道,并且焚香计时,以定刻将我导引入各家田里,让所有人均享自然滋养的恩惠而不过量。在他们等待换闸的时候,他们会唱歌;现在我仍然能感觉到那歌声余韵,充满生命的喜悦、也掺着一点哀愁──对于凡间生命的礼赞,就像赞颂夏季一片甸实的稻穗之海,同时也明白收获之时终将到来。即使如此还是无休止的活着、死去,并在最后又回归大地。真主的战争是场愚行,打乱了凡尘与神明辛苦共同维护的平衡。为何我们神明要破坏这一切?如果失去了崇拜者,受崇拜的一群又怎么能生存?”

室内陷入一阵沈默。只有屋外传来雾凝叶面的水珠滴落声,滴答、滴答。

最后,鳞打断了僵局,他说:“回答我吧,无知的小夥子,你是否看过在武士们激战过后的高地?那就叫蹂躏,四下一片死寂,不见飞鸟走兽。或着说到被奴役为驮兽的野蛾呢?这里存在着什么平衡?有任何循环被维持了吗?就算是你钟爱的狐族也为了建设村落而在薄平原上刈了一大片草地。这些都是自然韵律的一部分吗?他们是否曾回报所得的甚至十分之一?”

“你说的是你自己想的,讨人厌的老兄,”棘刺平静的答覆着,他的声音像是飞蛾在振着翅膀,“我看见的是世俗美善的一面,所以我说在此还有别的道路可行。”

“绝望啊,我对如此的狂妄感到绝望啊,”鳞嘘着回应,“你不也在真主之下低头了吗?遵从指示,你有多少次掀起赋予生命的水成为洪害?迅速生长荆棘以夺回农地?你还想说在大战之前,你比我们让更多的俗命得以存活。事实上──。”

“够了!”烟管吼着。伴随让人窒息的硫磺气味,围绕他身旁的烟雾似乎要因为热度而冒出火花。“你们说到拯救凡人、帮助凡人、以及徒杀凡人;为什么不让他们有自己决定的机会?”如果他们真的不能与神明和谐共处,或许他们能够有其他弥补这空隙的方法。事实上他们确实比你们任何一人认定的都还要来的机智。”

“啊哈!”鳞说,“我嗅到故事的气息了。告诉我们吧,亲爱的烟斗,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让你对凡人的智谋如此赞同?”

“我并没有赞成,”烟斗说,“我也并不偏袒任何一方,不管是神明或是凡人。我就只是单纯的工具,一枚透镜——像是就着铁匠手臂施力的的捶子,接受控制并瞄准于一点;我也曾成为持剑者手中的利器,顺其技势并让精神集中在细刃的刀锋之上。”

“像你这样的比喻方式透露了你对俗物的偏爱,不过先不谈这,请继续。”鳞如此说道。

烟管不理会鳞的话。他停下话来,搜寻着桌上雕饰;他找到了他正在找的:魁梧的男子骑着像是公牛与山羊合体的野兽。他把手指放在那雕饰上,并不移动,然后开始说道:

“自从上回我以原形与你们碰面以来,我一直徘徊在日落与日升焚红的天际云端,那是我最感到熟悉的地方。不过我还是曾有一两次降落到地面上来,其中一次我将自己变形成一把剑。我所变化的,并不是一般的刀具,而是艺术之作,在大师手下接受千锤百炼的钢铁。我的剑柄缠覆着龙皮,剑首镶着一圈纯粹的红宝石,并且接受了现今早已被凡间遗忘的强化咒语。在那时有许多人曾将我举起,但仅只有一人,确实因为我而成就非凡。”

“在一场山贼内讧的血战过后,我被遗落在霜剑山脉的雪堆之间;这时我被一个从其他派系跑来翻捡的斥候给找到了。他本打算将我当作贡品献给主子,但他在归返途中望见在峡谷间徘徊的一群邪鬼,尔后心生一计。于是他便连忙回到山贼部落,将我呈给主子,并谎称在不远处找到隐密的兵器暗窖,里头尽是如此的强大装备。他们因着贪婪驱使而遭受引诱,并要求斥候引领,山贼老大带着三名亲信即刻出发。他将他们带到山壑边,并且指示藏宝处就在底下,然后自告奋勇的说他愿意守着入口,以防其他山贼团经过干扰。接着他的四名弟兄便闯入了山谷──钩刺的尾巴与钢铁獠牙,凶残、狂暴的邪鬼正等待着。斥候等候着他们的哀嚎回音沉于死寂,并且窥探着直到邪鬼们离开该地;他偷偷爬进了山壑的尸堆之间,再次将我捡起,并解下了老大的耳环,那代表身份与权力的饰物。”

“回到他的山贼部落后,斥候便宣称首领已经在与邪鬼的战斗里牺牲了,这点确实;然后他参入了自己的谎言:首领任命他成为继任的山贼帮主。部分成员质疑他的说词,但是当斥候将我拔出刀鞘,我的刀身闪着不可思议的火光,于是迷信的部落成原们并相信这是神明的指示。当然还是有反对者,不过他们接续在我身下断送性命;斥候也因此守住了他爬上的地位。”

“度过了数载寒冬,没有多久斥候就达到了在他之前还尚未有首领能够到达的地位。他联合了许多部族。他们几度在低地攻陷了武士们的壁垒,他们掠夺了超乎过往程度的财货!斥候的妻妾成群,也有了不少子嗣;他始终带着好运,直到某天,一如往常的习惯,他独自在丘陵间骑着,但他成了一群恶鬼的目标。他挥刀抵抗,将五只恶鬼俐落的砍成两半,但在他砍下第六只恶鬼时,喷出的血沾污了他的手套,致使我从他的手上滑落。没过多久他就被小形石雨给砸得脑袋开花,然后死去。”

“叭!”鳞喝道,“你告诉了我们一个蠢蛋因为贪婪而愚蠢的死在另一个蠢蛋手里的故事!如果这些小丑行径让你感到印象深刻,那你评断事物的标准似乎也低得太离谱了,急躁的小子!”

“难道他不算成了大器吗?”烟管反驳。“卑微的斥候爬到了引领帮派的顶端!你能说出在我等之中有哪神明能够如此迅速经历这么大的改变吗?他的后代也各自成就了事业。像是他的曾孙伍堂,据我所知,在山贼之间特别出名。”

鳞发出了似笑似咳的杂声。“亲爱的、可爱的烟管,难道一开始不是因为有你的出场干涉,才让这卑贱的斥候抓到机会吗?我还不曾看过你们与任何凡人、神明接触之时,完全不具任何操控的……不过先不谈这,我并不想和你们吵。”他停下来,像是想说什么似的看了银胡一眼。“但是在你的故事里,谈到了众生彼此杀伐。至少我支持这点,从这方面来说,或许他们真的有什么潜力。”

烟管皱眉,深吸了一口菸,然后吐出。烟尘像是暴风雨云一样在桌子上空盘旋,随后被从门外袭入的微风给吹散。“露,那么你觉得呢?”越过桌面的距离,他问着坐在另一端的露。“讨论关于生灵的主题你有何看法?”

“你……确实理解凡命为何是吧?”鳞问着,对露张开了看不见牙齿的笑容。

“诚然,非也,”露回答了问题,引起鳞发出又一阵咯咯的笑声,“吾所见仅为大地之上诸行者,除此,吾亦见识了如光与奇迹、幻影的存在;而仅仅阖上此群之眼,世界即化为真实。”

“老友,你又在讲关于疯狂的事了。”烟管说着。

“否,吾所所说的是梦。”

露起身,他的身影在半透明与隐形之间闪烁着,但仍维持着可辨识的身形。他看起来就像是眼角余光不经意撇过的一某影子。确实存在,但总是无法锁定视线观察。

“过往千年,吾以梦回之姿现形于千万生灵。于其幻境中游走,吾已开展无数相异的轴卷,亿万无字天书。”

“当年轻的梅洛古,首次完成身为空民学者必须通过的试验后,阖眼歇息之时,在梦境里他建造了一座自己的城堡;而吾以雾须的麒麟姿态在那云端飞舞着。”

“呿,真原始。”鳞咕哝着。

“在恶鬼一袭一袭骑着他那健壮的山羊,在霜剑山跳越之时,吾乃其途中茂盛柿树上,一颗果实里的虫子。吾以缛夏微风之形在狐族雪毛的梦中带来金色仕女的气息。在他清醒后,当日他便完成首篇诗作。”

“等等,”鳞打断了它的话,“你想告诉我们,凡人不仅是单纯存活之物──甚至近于神明层级的存在──就因为他们因为会作梦?”

“吾所言,”露回答道,“橡实无法以其外貌评定大小。视其阴影,汝可见其未来成为巨大像树的梦境。”

鳞摇着头叹息。“露,那么告诉我,如果一个鼠族梦见变成龙,是否就表示因为他拥有这样的梦境,所以将有一天他会变成如此伟大的灵兽?”

露不发一语。

“不,”鳞迳自回答本身提出的问题,“最后他仍然会死在沼泽里,腐烂时背后还插着一把喂毒匕首。还有,露,我读过雪毛写的诗了。那首描写金毛狐处女的诗是吧?那的确够骚。”

鳞开始对自己的双关大声笑着。他笑得太用力了,以致最后转为一阵硬咳。有块坚硬的物体冲上他的喉间,他又咳得更加用力。传来了一阵金属落到地板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到了一片黑色的三角形鳞片躺落在他们脚下的木板地上。他们静静的看着鳞片周围的地板木头升起烟雾。没有多久,鳞片烧穿了茶室地板,落到屋外。

鳞站了起来。

“在过往千年,我透过众多生灵探视外界,而我所选择的俗物在我凭依后很快就会死去。有时我会停留几个月的时间,有时是几周,也有仅仅一日的;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得知我降临的征兆。口腔、喉咙酸痛,关节与皮肤渗出血来,或是一夜之间在脸上绽出绯红的伤口。我曾看过整个村子灭亡,而我接连从狗儿、幼童、父母,乃至下一个家庭穿越而过。我的旅程不带偏见或是喜好;从贱民到挑粪者,就像从农奴到领主一样。他们称我为黑风,以及血泣疫病;之所以这么叫我,我想是因为受我祝福之人将从眼框曳出血路的轨迹。”

鳞停顿了下来,看着茶室内座上的每一位;他慢慢的看过每一个人,同时继续说着:“我所见过每个爬至顶峰的凡人,最终都将跌下;他们残废的诅咒着神明,却未曾想过自己必然衰亡的命运。然而现在,你们每个人都为了俗物是否知悉其自身意义而辩护,并主张我们应该尽力弥补跨于两界的裂隙,或说其实是合而为一的真实世界。现在给我听好了:要想真实了解一件事物,必须在事物终结的前一刻才能达成;我已见过无数的终结……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补上:“我还会再纪录更多,因为我的任务尚未结束。”

鳞深鞠了个躬,接着步出茶室。

“等等!”银胡起身奔向门前,抓住了鳞那瘦长、赤褐色斑驳的手臂。“等等,老友。你所说的是对于生灵的控诉以及终结,即使如此,你还是知道他们并不应该是被舍弃的那群。如果必要的话,就让他们崇拜、服侍你吧,就……不要放弃他们。想想过去,鳞。过去是什么样子;我们能够重返荣耀,但那必须是我们共同努力得到的,否则我们将一同蒙受苦难。”

“我当然还记得。”鳞说着,他憔悴的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接着刮起疾烈风吼;皮肤是闪耀的黑色皮革、有着覆鳞、带状斑纹尾巴的巨大生物转瞬现形──黑色的麒麟──在鳞方才站立之处。咆哮着恶寒低吼,回荡在山丘之间;而他就这样离开了。

剩余四人在寂静的屋内面面相觑。

“我一直不满这家伙,”银胡叹息道,“但是,我还抱着希望。”

他如此说着,一面步出茶室外。一阵庞大的光芒从他所站立之处流出,就像是太阳坠落到了茶室门外。在光芒消退之时,一匹白色的麒麟立在银胡刚才站的地方,带着如曙光的鬃毛,浮云之鳞,衬着神圣光采。他哼着鼻息,单蹄踏击地面,然后接下来,同样的,他也离开了。

在茶室之内,烟管龇牙笑着,“那,我想我们这次的会面就算结束了。你们两个下次再──”顿,他发现只剩下他和棘刺两人还留在茶室内。

“露,他溜走了是吧?”烟管嘟哝着,“好像一个不错的点子盘旋在你头顶上,但不知怎的就是抓不住它。嗯,算了。”他望着桌子。“我们还是没能终止这局势。再下ㄧ次,我想,再下次吧。”烟管叹着气,然后在短暂的时间内,他消失在焰舌与烟雾、刺人的热浪之间;两张椅子因而化作灰烬,而剩下大半的桌子则冒着烟。

棘刺独自一人站起身来,困顿的倚着拐杖。慢慢的,他准备要离开了;他的关节嘎吱作响,就像航行在海上老旧的木船,发出扭折木材的声音。他走出茶室,启程步下山坡的蜿蜒小径。

* * *

莳绘睁开眼,仓促喘着。她坐在地板上,而在前方,地景图还挂在墙上;感觉啥事也没发生。刚才她一定是睡着了。这真是个诡异、骇人的梦!梦境是如此真实──那些老人、在那间茶室里……她猛然跳起,冲向那卷挂轴,然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画中并无山客、茶室里亦无任何身影。

没有麒麟。

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终于她察觉到自己早已流了满身冷汗,而口中极度干燥。她的喉咙刺痛,舌头肿胀的感觉就像……

缓慢的,颤抖着手,她的指尖探入喉中,接着拉出了一块黑色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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