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村落怎么发展才能过上“好日子”?

 

在改善传统村落中村民生活条件的过程中,既没必要把传统供上神坛,这不能变那不能变,阻碍村民享受现代化的成果;也...



在改善传统村落中村民生活条件的过程中,既没必要把传统供上神坛,这不能变那不能变,阻碍村民享受现代化的成果;也不能泼水倒孩子,把传统不分良莠地一股脑儿抛弃。在实践中尤其需要重视的是第二种倾向,不能仅仅从城市的、工业时代的价值观出发,不假思索地抛弃本来能够引领生态文明时代要求的优秀传统生活方式,这与传统村落保护发展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我们需要做的是审慎辨别、去粗存精、扬长避短、改善升华,充分保护传统文化优秀成分、积极发挥传统生活智慧在村落发展中的作用。



马桶、蹲坑与坐便器共存:

传统生活在现代冲击下的困惑与纠结

传统村落保护发展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改善村民的生活,让村民享受到现代化发展的成果,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必须努力实现的目标。尤其是那些落后地区的传统村落中,村民们的生活条件简直看得人潸然泪下——必须要让村民们过上好日子!

但是,目前比较普遍的情况就是,对“好日子”的追求比较单一,基本上就是“要过得像城里人那样”。从这种观念出发,传统的生活方式,不假思索地被判定为愚昧、落后、丑陋,无法容忍,亟需改变。“天人合一”成为低能的表现,“人定胜天”才是应有的豪气,于是河道取直了、挖山填塘了、地面硬化了、原生植被砍光重新“绿化”了,于是也就疲于奔命地抗灾救灾了。“道法自然”的智慧被看成低技术的无奈可怜,于是空调呀、路灯呀、管线呀、各种设备就成为必需了。“美丽乡村”被理解成就是要像城里那样有整齐的草坪、规矩的花坛、绚丽得连月亮也看不见的照明了。斑驳的夯土墙丢尽了脸面,赶快刷上白浆就变成人见人爱的白富美了。为了过上“文明”的生活,农房里装上了抽水马桶,菜地也只好用化肥浇了。建筑学提倡什么“私密性”,于是村里千百年来夜不闭户、鸡犬相闻、邻里守望的风气也成为重大缺陷而被“改善”了……这,就是我们要的“好日子”?

我们可不可以从另外一个方向,避免仅仅以工业时代的眼光,站在城里人的立场上来评判传统的生活方式呢?我们可否从另外一个维度定义“好日子”并为之努力呢?为什么我们的社会进步,非得要亦步亦趋地按照西方那套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生态文明顺序进行呢?尤其对现在还比较“落后”但生态环境和生活方式保持还比较良好的那些村落,我们能否让她们跳过工业时代,直接进入到生态文明时代呢?难道保留些优秀的传统生活方式,用以救赎已入膏肓的城市病,不正是保护发展传统村落的目的之一吗……

任何人对好日子的追求,都应该得到鼓励和支持,更何况相当一部分村民的生活堪称困苦。问题在于什么样的日子才叫“好日子”?我们今天对“好日子”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受到当代深受西方思维和城市文化浸透的价值观的支配。用西方的思维来理解中国,尤其是中国的传统生活,简直是缘木求鱼;而城市和乡村中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都截然不同,用城市的标准看乡村,无异于削足适履;更何况当代的城市文化,稍微极端一点地说就是集西方缺点和中国糟粕之大成而融汇出来的怪胎;在这样的价值观的审视下,传统生活方式几乎一无是处,本来可以用来救赎当代城市病、本来可以让社会更可持续的优良生活方式被心急火燎地抛弃,人们对“好日子”的追求,反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歧路。


他们的日子 V,S.我们的日子

不再“有心”的“好日子”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传统的生活方式,自1840年以来,已经被精英们痛心疾首得够了。但是,不管是否像精英们说的“虚伪”,至少那时的生活还有坚定的文化内核支撑,指导人们建村子、盖房子、过日子,约束着人们的一言一行。在某种意义上说那时候的人是幸福的,他们不缺内心的指引,相由心生,我们今天看到的传统村落,正是这种“心”外在的、物质的反映,我们所享受的传统村落之美,恰恰是她内在的心魂之美。

但是,经过近百年的“进步”,今天我们的“心”,基本上已经被置换成各种物质欲望。日子变成非常功利的一种过程,幸福与否只取决于物质。一切不产生什么经济效益的事情,就觉得荒谬可笑,无人问津。“好日子”的定义异化成车子、票子、房子、面子,荒芜的内心使得我们筋疲力尽地追逐、挣扎、拼杀。村落里祠堂任其破败,庙里早已没了香火,书院倾颓野狐出没。新盖的房子只求高大压过邻居,谁有那闲工夫用木、用砖雕上“二十四孝”,在墙上写着“忠孝礼义”。郎朗的读书声被麻将声取代,四时阴晴雨雪花开花落的感悟已经替换成了手机里铺天盖地的资讯……过去功成名就然后回家乡修桥铺路盖书院,现在则是惊慌失措地逃离家园,兜里但凡有俩钱就得像城里人那样,努力奔向美加澳,过“好日子”。不得已留下的呢,流着哈喇子仰望着县城省城北上广深的人,胡乱凑合过着日子,没有天地、没有祖宗、没有敬畏、没有诚义,村落和房子失去了文化的滋养,成为一处处容纳动物凶猛的“巢穴”—却远远没有自然巢穴那般的淳朴与自然,生活粗鄙、风貌丑陋、戾气纵横的村庄,就此形成。在这样的村落里,过的真是“好日子”?


麻将赌桌V.S.读书耕田

不再 “拜神”的“好日子”

过去的乡下人,拥有人间的和神界的双重户籍,神界、人间,共同构成具足完满的世界。善恶有阎王爷奖惩,村庄有土地爷庇佑。厨房里有个灶君,门后边有个门神。做了好事,可以光宗耀祖;作奸犯科,但畏顶头三尺。所以人的行为,有求善向上的机制保证;人的心灵,有平安喜乐的寄托。日子虽然清苦,但从不惶惶昏暗。

可是,经过近百年的努力,这些“愚昧”和“迷信”,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批倒批臭,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村里除了半截入土的老辈子,谁还知道二仙奶奶的来历和故事?像城里人那样生活,房屋有了客厅没了中堂,再也没有“天地君亲师”的神位,连贴对联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人们一切行动的出发点,只是赤裸裸的、低俗的现实利益。人们既不再受内心道德力量的约束,也不再敬畏外在的神秘力量,更不再在乎乡里乡亲的指指点点,任何不可理喻甚至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生活中没有了神灵的照拂和监督,于是大家对日子,对未来,就有了始终无法摆脱的恐惧和焦虑——这就是“好日子”么?

我在福建屏南看见过一座精美的廊桥,如此耗费心血财力的桥,却没有交通四方的功能,通向的只是桥对面的一处小庙。从功利的角度来看,这座桥的修建简直是劳民伤财毫无效率,可是,它毕竟被修起来了,而且屹立百余年。先辈和今人对“好日子”要求的区别,从这座桥上能窥一斑罢。


根植于内心的约束V.S.法律和制度

不再 “有情”的“好日子”

在过去的村落里,是有“情”的。生活中除了“敬天”,还有“爱人”。远亲不如近邻,乡里乡亲就是一家人。一家子无论富贵还是清贫,总有融融泄泄的时光;一个村子的井边田头,道不尽的家长里短。起个房子,全村帮忙;红白喜事,人人出动。大家凑钱请戏班子,一起捐资修风雨桥。跨过门槛吃三碗,分什么你我?遇事但让三分,不至于面红耳赤。在我们的传统生活里,人情,是不可或缺的,也是乡村最美的部分。

但是,正如城市里已经发生的那样,在追逐“好日子”的过程中,人情被“他人就是地狱”的激烈竞争压迫到无处容身。村里也慢慢地变得向城市那样,再也没有了“情”,只剩下了自己的欲望。日子太忙啦亲戚也不再走动,邻居盖房子找工程队就好了,干嘛去帮忙?原来低矮的院墙壁垒森严,防盗窗把房子变成了铁笼。垃圾随手就丢出门外,只要自己家里干净。起个房子如果像过去那样“拐弯抹角”给巷子留口气,傻子才干。公共事业那是干部的事,埋管子凭什么要过我家的地。老人还没有断气,就开始分家产;现今的孩子,有多少去拜过爷爷的坟……

在安徽看到过当铺的柜台,高高的踮起脚尖也看不到里头,这是为了照顾当东西的人的感情,大家互不见面,免得尴尬。在浙江古镇里见过一处石阶,推车的、步履匆匆的、漫步悠闲的、腿脚不便的老人走的踏步各不相同,考虑得周周道道。依赖科技之助,我们今天的建设有细密详致的条例规范,可是,能像这般地有情吗?无情的村落,房子再漂亮、生活再富裕,能算“好日子”么?


迷失的自我V.S.一大家子

不再 “敬天”的“好日子”

奶奶那一辈人,每次去菜园子里,说法不是“摘”也不是“采”,而是“讨”点菜回来吃,向天地乞讨过日子。传统的中国人对“天”的敬畏是超越任何宗教的最深层的信仰,在大自然面前是那样的谨小慎微,不敢稍有造次,千百年我们赖此繁衍生息,成为世上唯一延续数千年而不灭的民族。

但是,终于,“技术”来了、“设备”来了,赋予了我们“战天斗地”的胆气和技能,开始贪得无厌地压榨和欺辱大自然。河道筑上了高坝或者拉直铺上了水泥块以求“防洪”,蜿蜒流过村落的小渠被替换成管线。为了高跟鞋行走方便硬化了每一条道路,连本来在稻田中举行以庆丰收的斗牛,也搞了巨大的表演场地以求游客的欢喜,广场砖铺满了大地,山包被推平水塘被填掉,因为要修建停车场游客中心……为了享受这样的“好日子”,却使得天地的阴阳交泰越来越难,人们为了防灾减灾疲于奔命……


令人焦头烂额的垃圾V.S.外婆挎过的菜篮子

追赶城里人的脚步,无节制的物质消耗成为“富裕”的标签,朴实的生活遭到嘲笑,勤俭意味着抠门与无能。空调进入千家万户,榕树下乘凉的人越来越少。景观照明引入了乡村,雪亮的灯光淹没了原本繁星点点的夜空。甘美的水井被废弃,人们喝上了自来水;菜园子被撂荒,吃菜去超市买。尿布成了陋习,换成了纸尿裤。洗衣机是好日子的必需,再也没有了井台边的欢声笑语。抽水马桶成为了“文明生活”的标配,于是供水成了巨大的压力……烟囱像森林一样立起,大棚覆盖了葱绿的田野,包装纸塑料袋填满了山谷,垃圾污水,竟然成了乡村中最头痛的问题之一,就是为了支撑起这样的“好日子”!


先进的空调V.S.落后的乘凉

不再“乡土”的“好日子”

过去村里的人,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就算城镇里的人,生活也有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孩子们在田地里嬉戏,顺手采把野花回家。肆无忌惮地生长的芦苇装点着池塘,竹林掩映着斑驳的泥墙。醉里吴音相媚好,少小离家乡音不改……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土气”成了骂人的恶语,大家都迫不及待地要“洋”起来,连村姑也穿上了紫红的西服嫩绿的裤子,描上了烟熏妆。才出去上学两年,二狗回来就变成了“TOM”,家乡话也讲不利索了,满嘴港台腔。玉米地两侧安上了漂亮的白色木栅栏,和英国的花圃一样;古老的石拱桥配上了汉白玉栏杆,比颐和园也不差。改造后的民宿里设置了壁炉,城里人在壁炉前喝着威士忌用英语谈论乡建。人畜共处实在妨碍观瞻和卫生,于是“家”字底下的猪就被赶走了,吃剩的饭菜只好倒在河边。公鸡母鸡满村游荡拉臭臭,圈起来或者干脆不养。村里下达屠狗令,因为怕吓到了游客的小宝宝,于是村里不见了鸡犬。胡乱生长的树木被砍掉,换上了城里那样电线杆一样整齐的行道树,盛开的野花被全部拔掉,弄上了规规矩矩的花坛……就这样过上了“好日子”。


踩不出足迹的水泥块V.S.带我回家的乡村路

有次参加个乡村建筑设计竞赛的讲评,有个研究生小组通过细致的调研发现,传统民居私密性差、厨房利用效率不高面积浪费等等,在设计中正努力加以改善……这是用城里人的观点塞给乡村“好日子”的典型。什么叫做私密性差?城里公寓楼子里住了十几年还不知道邻居姓甚名谁,独居老人死在房里好多天了还无人知晓,这就是私密性好?城里正天天宣传“守望相助”,村里反倒要强化“私密性”了?城里人的厨房效率是高,但那是被高昂的房价挤压成只不过是煮食果腹的几平方米空间,而乡村里的厨房,那是一家人一起择菜、做饭、聊天、送灶王爷,装容亲情的核心!把厨房“浪费”的面积省出来干什么?省给城里人那样莫名其妙的“客厅”,摆一套装腔作势的大沙发,弄一台唯恐不大的液晶电视,一家人看韩剧看得如痴如醉反而彼此无话可说—这就叫“好日子”?


费事费力的“绿化”V.S.给点雨水就灿烂的野花

城市的、工业时代的生活方式,对传统生活的冲击,正广泛而深刻地发生,难以枚举。绝大部分乡村生活已经“现代化”了,这是伟大的成就。但是,美丽乡村这个大花园,不能只开一种花,我们是否也该考虑保留些传统的生活方式。数量和大熊猫差不多的国家级传统村落,正是这些传统生活方式最后的容身之地。但是,它们受到的方方面面的威胁,正日益严重。

正如当年西方列强进攻中国是为了开辟工业品的市场,今天的工业社会也发起了对乡村生活的攻击,这其中当然不乏村民真正需要的“现代化成果”,但也有部分是引诱村民改变本来敬天、爱人、低碳、节约、自循环的传统生活方式,蛊惑村民去“享受”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每当在传统村落里看到那些不符合“好日子”标准的生活形态,我时常好奇:千百年来为什么就没有改善过?是没有改善的能力么?可那些有足够物力的富豪之家不也如此?于是产生一个违背常理的念头:也许人们并没有改善的需要。但现在为什么又变得无法忍受了呢?部分原因不正是被外来文化诱惑、吞下“智慧果”开了眼么?


淹没了星空的光芒V.S.随风起舞的萤火虫

更让人忧虑的是,传统村落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忽然被重新发现了其价值,视之为奇货,成为眼下炙手可热的“资源”。大到在楼市股市中吸血发胀的资本巨鳄,小到怀揣着些许退休金的老夫妻;从具有推山填湖变造天地气概的开发商,到幽幽暗暗追寻着“诗和远方”的小文青,纷至沓来,掀起了传统村落开发利用的狂潮。创作欲望强烈的规划师、建筑师、艺术家们也呼朋唤友,兴致勃勃地涌入传统村落,视村民为需要“拯救”的对象,各显神通去创作、打造,使得本来还算面目完整的传统村落,又沦为成这些才子佳人们长袖乱舞的试验田。在“让村民们过上好日子”的掩护下,这些外来者自觉不自觉地污染着那些纯真尚存的乡村,大力贩卖已经把城市祸患得危机重重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迫使本来还算恬静、淳朴的村民纷纷开始和城里人一样,追逐利欲熏心、六亲不认、祸乱环境的所谓“发展”……这真的就是村民们该享受的“好日子”?

在大肆“改善”传统村落的种种理由中,自认为最有力的一句反诘就是:你说传统村落好,你去住住试试?还别说,难道整整14亿人个个都向往现下城里那样的“好日子”?难道偌大一个中国还容不下5000个延续着传统生活的村落?


现代化娱乐V.S.大自然中的嬉戏

希望村民们能通过各种努力,逐步建立起文化自信,了解到传统的生活方式,有些更符合可持续发展的要求、更符合人性和天道。这样,当有人悲悯地指着你说“这样的日子过不得”的时候,你不要一下子就羞红了耳根,手忙脚乱地按照他们的标准“改善”自己的生活,千万不要抛弃了自己本来就拥有的,去追逐那些你根本不需要的。你不妨先仔细地想想我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哪些真的不好?不好的哪些,是想法改善呢,还是断然抛弃?想清楚后,你可以坚定地看着他们说:谢谢您的美意,但是,我未必要过您那样的“好日子”!

(清华传统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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