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第十四章 折冲

 

------第十四章 折冲------



代王的言下之意,赵九一听就懂,他虽维持面上镇定,心中却是狂喜。
赐名之事,非关系亲厚,得主家信任的下属不可得。身怀资本的人或许还会掂量掂量代王如今的本事,哪怕决定站队,也得摆出一副恃才傲物,非得你三顾茅庐的面孔来。但对一无所有的赵九来说,会不会被别人划为代王一党压根就不重要——除了这条路外,他几乎找不到平步青云的机会。
按道理来说,秦恪都做了此等表示,赵九也心领神会,理应纳头便拜,抒发一番自己的感激动容,慷慨陈词,誓死效忠才是。偏偏赵九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秦琬,见后者神情严肃,似在思忖着什么,不像十分高兴的样子,下意识地愣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让秦恪的眉头微微收拢,想到女儿说过,赵九不识字,还是跟着她学才认得一点,神色便略略舒展开来,温言道:“肃,持事振敬也,依我所见,倒是颇为适合你。”
赵九心中懊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却只能将错就错,将自己的愣神摆在“不识字”引起的尴尬上,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不失恭敬地回答道:“赵肃谢过大郎君!”
见他流露出些许窘迫之色,秦恪宽容地笑了笑,也不在绕弯子,直接问:“我听裹儿说,你们虽只有十六个人,武器却不少?”
“大郎君息怒,卑职并非有意如此!”赵肃急急道,“这些兵器,有几位上官留下的,也有卑职家传的,还有……”意识到自己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猛地刹住了话头。
真正负责押解并看管代王夫妇的北衙军统共二十个,副队正和一个兵卒水土不服,路上又天寒地冻的,病倒就起不来了。一个火长家中颇有些能量,人都到了半路上,一纸公文调了回去;另一个火长沿途一直络活关系,几年前寻了个机会也被调走,余下来的人怨声载道,却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只得在此苦熬。
千里迢迢的,又是补别的职位,懒得将兵器带走情有可原。左右他们家里有这等本事,再弄个职位领套兵器,也不会比从代王身边调离更难。只不过,哪怕算上这些,数量也是远远不够的,故秦恪追问:“还有什么?”
赵肃跪了下来,有些惊恐,有些为难:“卑职不敢说!”
秦琬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抬头望着父亲,秦恪凝视着赵肃,一字一句,咬得很重:“怎么弄来的?”
“卑职,卑职……”赵肃面露羞愧之色,伏地诉道,“卑职因兄长的过逝,才进了北衙军,继承了几亩薄田,此举本就惹得族人和嫂嫂不快,觉得卑职发得是死人财。知晓卑职要跟随大郎君来彭泽后,伯父找上门来,说要代卑职照顾田产,见卑职不允,竟要强抢。他们势大,卑职奈何不得,一气之下便将永业田悉数变卖,背着刀枪上了路。卑职本想着,彭泽偏远,定是缺医短药,大郎君又从未出过远门,若路上有甚不适,还可……后来,卑职听说五郎君的事情,心中恐惧,便频频去豫章折冲府串门,与诸位将领、卫士们打好交道,从而将全部家产,将全部家产都用在了购置铁器上。”
伴随着他的叙述,秦恪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待赵肃提到阖家流放,死在途中的卫王,他的神色更是不好看。过了好半晌,这位皇长子才缓过神来,温言道:“你这份心意,我势必记载心中。这些日子,兴许会有些不太平,望你能打起精神来,若……若能与豫章郡的府兵有何联系,自然最好不过。”
赵肃没立刻应下,反倒有些犹豫:“豫章郡的折冲府虽驻扎于此,但离这儿最近的不过才军府,为首的曾都尉乃是周队正的袍泽,若不是看在周队正的面子上……”
秦恪听见周五的名字就腻歪,他皱了皱眉眉头,才说:“这些事,你去办,办好了告知我一声即可。”
“是——”
待赵肃走后,秦琬才笑嘻嘻地揽住父亲的肩膀,问:“阿耶,折冲府是什么?校尉又是多大的官呢?”
秦恪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又无奈:“你呀,什么都要问。”
“裹儿好奇呀!”秦琬一个劲晃父亲的胳膊,撒娇道,“告诉我嘛,阿耶,告诉我嘛!”
她的缠功多强,秦恪心中有数,见状忙不迭告饶:“好好好,我告诉你。”
秦琬闻言,笑眯眯地坐下,双手捧着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他的解答。
“阿耶和你说过吧?本朝行得是府兵制,兵丁从耕种授口田的百姓中选拔。折冲府便是地方上选拔府兵的地方。轮流负责戍卫长安或边防,一旦有战事也需他们顶上。”说到这里,秦恪沉默片刻,方道,“折冲府的将领,往往来自于北衙军,一般来说,在北衙军中若能做个火长,外放到折冲府来,少不得当个队正。”
“火长,副队正,队正……”秦琬算了一会儿,问,“队正上头是校尉?”
秦恪笑着摇了摇头:“副队正是南北两军添的职位,除了混资历以外没大用。正规的军队皆是——火长统十人,为最低的官职;五火为一队,队正御五十人;往上是旅帅,每旅辖两队;再往上是团,大一点的团下有三个旅,小一点的团下只有两旅,一团之长方为校尉。再往上,南、北二军为左右郎将,随即是中郎将;地方则为左右果毅都尉,各统一军府。最后则是折冲府的最高统帅,折冲都尉,由于地方大小和富庶的程度不同,折冲府又分上、中、下三府。这其中,上府的折冲都尉,官最高,兵最多,权也最大。”
秦琬歪了歪脑袋,不解地问:“那,队正是几品?校尉又是几品?”
“裹儿问南北二军,还是问折冲府?”
“唉?”秦琬更加奇怪,“不都是校尉,还有不一样的么?”
秦恪闻言,心中一酸。
不一样,自然不一样,堂堂帝都,怎会与偏远地方一般?若真是一模一样,为何夏太祖开举制之后,天下学子皆苦修官话,而不用直接用方言在长安闯荡?为何赵九,哦,不,赵肃二十余岁都没娶上媳妇,却也没在彭泽找个姑娘成亲的想法?骄傲和自矜,弥漫在每一个长安人的骨血之中,始终无法抹去。
想到这里,秦恪的神色越发柔和,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轻声道:“南北二军的校尉乃是正六品上的品阶,等同于中府果毅都尉,你觉得呢?”
秦琬“哦”了一声,心算片刻,有些不解地问:“豫章郡是中府么?”
“这……”秦恪干咳了一声,尴尬道,“阿耶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上府。”
“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照品级,周队正是……正七品上……”秦琬小声道,“正六品上、正六品下、从六品上、从六品下……”
说到这里,她点了点头,很肯定地说:“周队正天天喝得醉醺醺,要我是他的上司,肯定也不会给他升官!”
秦恪闻言,不由失笑:“真是个孩子,成天说些天真话。”那周五哪里是因为喝得醉醺醺而不升官?分明是一直得不到升迁,又在半途中知晓了五弟身死,圣人迁怒这些负责押解五弟的兵卒得消息,这才心中绝望,索性自暴自弃。
等等,不对!
既然周五有袍泽在豫章郡做果毅都尉,他为何不像那两个火长一样运作,将自个儿也调过去?除非这人没有门路,但是,可能么?
军中吃空响,却还按人数来领兵器的事情屡见不鲜,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将领来的兵器偷偷贩售……此时一旦翻出,参与的人哪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光凭他周五的面子,那个曾校尉就会做这等傻事?这里面,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负责押解他们的卫兵头子,恰好与负责彭泽县的果毅都尉是旧识,这天下,岂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倘若这两人并非暗自运作,而是得到了上面的授意呢?
想到这种可能,秦恪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父皇,您……终究还是念着儿子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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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风言------

片刻的狂喜后,涌上心头的,便是深深的失落。秦恪明白,哪怕最开始,圣人确实有保全大儿子的意思,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天长日久,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怕是已经忘了一贯就不喜欢的庶长子,任由他在这荒凉之地自生自灭。
秦琬见父亲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心中也有些烦恼。
她能感觉到,一开始,阿耶明明挺欣赏赵九郎的,等赵九郎一进来,不,应该说,自从阿娘说了军队武器数量的事情后,阿耶就有点不高兴。若非赵九郎停了一下,让阿耶误解为他不识字,没听懂是哪个“肃”字,态度方缓和一些,只怕是……唔,也不会,阿娘说过,倘若我们一家三口出了事,赵九郎他们也别想活。是不是就因为这样,阿娘才,才,才有恃无恐?
可是,为什么呢?赵九郎压根没见过几次阿娘,更谈不上让她不高兴,刘使君娘子那样拒绝阿娘,阿娘都是温柔笑着,为何对赵九郎看不过眼,想方设法让阿耶讨厌他?
想到这里,秦琬也叹了一声,脸上露出几许苦恼之色。
秦恪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听女儿叹息,心中诧异,抬头一见,忍不住笑了出来,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柔声道:“傻孩子,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啊!”
“阿耶难过,裹儿也难过。”秦琬小声说了一句,便想拿袖子擦眼睛,秦恪见状,连忙拉开她的手:“拿帕子擦,别拿袖子,麻布粗,仔细伤了眼睛。”
秦琬乖乖地应下,擦掉眼泪,努力挤出笑脸:“听刘使君说,新的使君这些天就会到。”然后,她小大人似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希望这位新的使君,年纪能比刘使君大或者小上十岁,那就好啦!”
听见女儿这么说,秦恪更觉心酸。
刘宽三十又七,共有三儿两女,最大的儿子刚刚弱冠,最小的儿子也有十一。这一家便以“年龄不和”为借口,远着秦琬,明面上瞧着恭敬,实际上没人和她玩。至于村子里,县城里的孩子……莫说沈曼,秦恪也是不允的。他女儿聪慧绝伦,身份高贵,怎能和这群大字都不识一个的野孩子玩到一起去?
这么多年来,秦琬都没提过要玩伴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她也是寂寞的。
也对,若非如此,听见自己会有个弟弟妹妹,激动兴奋也就罢了,高兴成她那个样子的,可真不多见。只可惜,若非长安风云再起,彭泽定能十分平静,眼下彭泽县长的位置成了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沾,此时被派过来的,不是得罪了人,就是后台实在不够硬。无论哪种结果,对这份差事,对方的心中都少不了怨气。像刘宽这种对他们尊敬却疏离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还指望别人真会让小辈和你玩?
纵心中如明镜似得,见女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秦恪咽下心中苦涩,温柔地笑了笑,将秦琬抱起:“新使君的船还有十几天就到了,到时候,阿耶带裹儿去看稀奇好不好?”
此地虽靠着长江,却不是什么往来贸易发达的地方,停靠的船只少,路经的商队更少。除了些渔船外,十天半月都不见得有艘略大一点的船经过,故秦琬一听,果然高兴起来,猛地点头:“好啊好啊!”
听见这两父女要去人多口杂的码头看热闹,沈曼自是不放心,无奈拗不过丈夫,只好叮嘱程方谨慎再谨慎。
赵肃前往折冲府借人,护卫的兵力略有不逮,秦恪思忖片刻,决定与刘宽一道前去,若有什么事,也好做个呼应。
刘宽诺诺应下,心中叫苦不迭——他本有心与这一家子撇清关系,眼下来这么一出,实在是……但若直接拒绝,岂非多年苦心付诸东流?既然要得罪,为何不早早得罪个干净,何苦临走时来这一遭?思来想去,他竟将原定去迎接继任者的计划取消,称病不出,将事情扔给了手下的主簿和功曹。
秦恪见状,什么话也没说,他领着年幼的女儿走到码头的茶铺,寻了张干净桌子坐着,静静望着远方。
所有的不甘、痛苦、怨恨、愤懑……这么多年下来,都化作麻木不仁,若非满腹经史子集,周遭的格格不入,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他……
见父亲出了神,秦琬拉了拉父亲:“阿耶,有人在看我们。”
秦恪揽住女儿,拍了拍她的肩膀,勉强笑道:“他们没见过世面,见我们不同俗流,自然会多看两眼,无妨。”
“可是……”秦琬顿了顿,才小声说,“他们在讨论您。”
秦恪之前在想心事,没注意周遭的动静,听女儿这么一提,留神倾听,便听到一些人小声的议论。
“我说,那就是京里来的贵人?”
“不是使君,也不是几位大人,却能使唤衙役,错不了。”
“哼,贵人?抖什么穷威风?人家都说了,他们是犯了事流落到这里的,也就在咱们这些不懂行的人面前装装大爷。”有个精壮的汉子见秦恪望过去,故意抬高声音,挑衅一般地竖起大拇指,“在咱们这些不知道的人面前,他们是这个。”随后,他伸出小拇指,狠狠往下一比,“实际上呢,他们就是这个!”
这般侮辱性地言语和动作,让秦恪气得浑身发抖,程方刚要上前,秦琬忽道:“阿耶,阿耶,你看远处,是不是有船?”
她清脆的声音,略略安抚了秦恪的怒气,也止住了程方的脚步。
这一打岔,就让秦恪冷静下来。
他方才气得胸口疼,本打算让程方处置这些人,如今一向,才发现自己身边跟着的并非北衙卫士,而是彭泽县的衙役。
彭泽县本来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脸熟,七大姑八大姨,算到最后全是亲戚。虽说是微末小吏,自己也不一定指使得动,对方明知他的身份却敢这样挑衅,可见也能算地头蛇一流。眼下正是前后两人县长交接的时候,贸然生事,实为不智。
饶是如此,他心中郁闷,却没办法消磨半分。
程方见状,走到秦恪身侧,恭恭敬敬地问:“大王……”
“刘宽是个厚道人,没有透露咱们的消息,这些年也无人知晓咱们是被流放来的。”秦恪沉默片刻,方道。
这便是要他查消息来源了。
程方略略一想,心中已然有数。
他揣摩着沈曼的意思,知道这事哪怕与砚香无关,也得找个机会往砚香身上扯。何况看那汉子边说边起哄,还满心嫉妒的模样,只怕这件事与砚香的关系还很大?是以他应了下来,后退几步,秦恪这才抬头望向远方,见没有船只的痕迹,不由心中一动,低下头,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笑道:“你这小鬼灵精。”
知道父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秦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见女儿如此聪慧,秦恪心头大慰,又有些许酸楚——若他还在京城,还是代王,作为他唯一的嫡女,一个县主的封号是板上钉钉的,除却对圣人、诸皇子和后宫中几位高份位的嫔妃礼貌外,女儿实在不需要在意多少人的眼色。怎会像现在这样,区区几个草莽汉子,都能让她担心他们会伤着父亲?
这时,码头传来一声呼喊:“来了,来了,准备!”
秦琬一听,兴奋极了,睁大眼睛,踮起脚望着远方。秦恪笑了笑,将女儿抱起,让她看得更高。
“阿耶,阿耶,那条船好大,好大!”
秦恪不觉得一个县长的船会有多大,只觉得女儿连大船都没见过,心中难受,刚欲安抚两句,忽然听得有人倒抽冷气:“这船,这船……莫非就是新使君的么?”
“天啊,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秦恪惊讶地将视线投向远方,不消片刻,面上浮现一丝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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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古代言情小说 《女帝》

作者:微云疏影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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