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土 雪峰山的牛

每年的四月初八，是湖南雪峰山里牛的生日。那默不作声的牛，也像人。有人，就有牛一般的人生。...





那默不作声的牛，也像人。有人，就有牛一般的人生。

说出心中那头牛，这个想法由来已久。而且，我必须将“牛的故事”置身于雪峰山脉。没错，纵贯湖南六百公里的雪峰山。牛，那头黄牛，它从没离开山里。


农历四月初八，湘西南的雪峰山里，家家户户履行着一个古老的约定：给牛放假一天。这民俗起源于何时，已无从考证。牛们，在自己的节日里，休息，玩耍，喝酒。是的，主人用斜口竹筒装上米酒，让牛喝下好几斤，犒劳这辛勤的劳动者。

劳动者的五月，有牛的身影，也是雪峰山的生活场景。那是我少年时候的日常作业——放牛。接过牛绳，引导着牛，去田埂上、山里头、溪谷边，往牛喜欢吃的草地前行。牛和人，黄牛和少年，这样的组合，是一个安闲的乡村必不可少的画面。

乡间小学，放学总是很早。避开正午的烈日，小伙伴们相约赶上家里的黄牛，走过崎岖的山道，到达森林的边缘，那是水草茂盛之地。牛，在打开牛栏的那一刻，立刻欢快地奔出来，它，期待着上山，回到丰饶的山林。牛，三三两两地走远了，它们用心地吃草；小伙伴们玩起自己的游戏；蛇耐不住暑热，几十条地游进山塘，在水面嬉耍……



▲  任劳任怨的牛     2016春节摄于城步

温顺的牛。它们怎么学会犁田的？那是大人们的事情。大人们，通常在清早调教小牛犁田，据说只需三个早晨的时间，小牛就能学会犁田。“就是教一头牛犁田，牛也会了！”课堂上，老师奚落那些顽皮的孩子，顽童和牛有可比性吗？

顽童懂牛。夕阳下坠，牛们从远处的山头下来。顽童把圆滚滚的牛肚子摩挲几下，牛乖乖地站着。牛腹部藏着圆溜溜的牛虱，像银光闪亮的蓖麻籽。那还了得！欺负我家牛！我们灭牛虱，拔下来捣碎。牛，感激地看着孩子们。有小伙伴骑上牛，“池塘边的榕树上……”唱歌的是根根坨，现在重庆。


细心梳理就会发现，那些放牛的时间里，一个村子同时有几类活动在进行：男孩放牛，女孩打猪草，大人做农活；或者说大孩子砍柴、半大的孩子放牛、女孩打猪草。也有例外，有一家都是男孩的，就会有男孩混在女孩队伍里打猪草。

远山上，有淡淡的雾霭隐现，环绕的山峰，屏障一般耸立，永远地沉默，这就是我的故乡了。我们小伙伴，不知道山外孩子们的牛。只是去镇上的路上，看到好些成群结队的水牛。有水牛怒睁了血红的眼，不顾生死地搏斗。还是喜欢黄牛！



▲ 《耕织图》  南宋绍兴年间   楼俦   绘

那些黄牛，大多数就这样一辈子活在山里。我家的黄牛，准确说是一头大黑牛，和他的牛妈妈，还有他的牛小弟们，都在一列牛的队伍里，觅食、犁田、欢奔、隔上好几陇田哞哞地对话。阳光洒下来，小溪淙淙地流……一头牛的生老病死，一头牛的恋爱交配，都在人眼前发生。坦坦荡荡的牛，身强力壮的牛，那是最好的时间里，与一块土地的相逢。有不懂事的小牛，跌跌撞撞地惹事，也没有大牛调教他。一头小牛，终归要长大，去扛起一张犁。

后来，有了牛贩子，挨村挨户地走，物色合适的牛，凭眼力赚个三五十的差价。走得远的牛贩，去到贵州的天柱、怀化的通道、邻县绥宁等地，雪峰山的集市，专门辟出一大块牛场。牛的少数派，就这样来到村里。

再后来，小型耕田机出现了。村里，牛越来越少，有心寻觅牛的主人，主人多是懂牛的。城里，有牛的巨大雕塑，号称“开荒牛”……只有一次，我认识的作家骆爽，在一篇文章写道，想起曾经放牛，我一直不吃牛肉。



▲《五牛图》，又名《唐韩滉五牛图》，中国十大传世名画。  唐   韩滉    绘


牛，有着独特的气味。那是粗犷的味道，尤其是被它粗舌头舔手掌的时候，它那轻易就可以卷吞茅草的舌头，砂布一样的翻卷；还有牛鼻……我却喜欢。

家里决定，让大黑牛去武冈舅舅家犁田，和两个舅舅家，共有他，我居然没有质疑。我领着他，黑牛，还有大黄狗，不紧不慢地走，二十五里路程，经过十多个村子。黄狗，一路迎击狗们的挑战；黑牛，偶有冲锋，顶牛。狗和牛，都全胜！

那是大黑牛的青年期。他就这样往返，肩负着三户人家的田地翻耕，短暂的回到山里，来不及看望他的小伙伴，就投入耕作。他长久地待在舅舅家了，那里，多是水牛。黑牛，寂寞开始了……他吭不出声来。我也离开了雪峰山。后来，家里不再要犁田。

那头与我朝夕相伴的黑牛，是我忘记了他。他是亲近我的，在我为他添草料的时候；他是感谢我的，在我替他捉虱子的时候；他是喜欢我的，在我骑在他背上的时候……然而，我忘记了他！他在那片不太肥沃的丘陵上，经常饿着肚子，背起沉重的犁开垦，他发出沉沉的哞叫，想要回到雪峰山里。有好几次，黑牛走过二十五里路，跑回了山里，他是山里长大的……



▲ 沉沉牛哞，冬天咀嚼稻草的黄牛。  2016春节摄于城步

多年后，我想起这牛，他饱满结实的牛蛋蛋，他健硕的身架，沉稳的牛步，无一不表明他是一头优秀的公牛！我像亏欠了一位老友一般，想起他来。才隐约觉得，当初家里送他去舅舅家的时候，我其实是不舍的，却无能为力。原本，他可以在雪峰山里，嚼着油嫩的草，在不用犁田的日子里，慢悠悠地老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每一个人，如果愿意多想想，就会发现，一辈子亏欠过一些人，亏欠过那些默默地相帮。正是那些帮助，扶持着我们，踏上牛一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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