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范兆金：尘缘

尘缘文/范兆金【作者简介】范兆金，山东聊城人，酷爱文学，有多篇散文诗歌发表。当年，梅姐在毛纺厂，绝对...

当年，梅姐在毛纺厂，绝对是一朵人见人夸的厂花。梅姐款款走来，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子垂在脑后，像极了陈厂长办公室里一人多高的座钟摆锤，左右摇摆；呼闪呼闪的一双大眼睛，清澈而纯净，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当红女影星——张瑜。每当梅姐像一阵花香飘过，身后无数双艳羡的眼睛，目送她直至消失。美丽大方的梅姐，情窦初开的少女，憧憬着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与心中的白马王子邂逅在厂院中央那棵大绒花树下，心猿意马，相识相知相爱，开启幸福浪漫的人生之旅，并厮守一生。

梅姐，全然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与陈厂长的儿子谈情说爱、卿卿我我。那时，张瑜主演的电影《庐山恋》风靡全国，梅姐与陈厂长的儿子的恋情，被厂里年轻职工戏称为“小庐山恋”。梅姐，沉浸在甜蜜幸福的爱河里，心酥酥的，感觉那时时光真美好、花香四溢、天空瓦蓝瓦蓝的。梅姐，披着洁白的婚纱，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与陈厂长的儿子手挽手踏上通往幸福的猩红地毯。结婚后，梅姐的家安在厂子新盖的四层筒子楼里。能住进筒子楼的，不是厂领导、就是与厂领导沾亲带故的。梅姐的男人是陈厂长的儿子，理所当然分得了二卧一厅的新楼房。木已成舟，梅姐的父母不得已认了这门亲家，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一股透不过气的压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即使能说又不知向谁诉说，以及从何说起。女儿，结婚就有新楼房住，在某种程度上，梅姐父母爱女至深的心情得到几许慰藉。

梅姐，婚后不久，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 三口之家，其乐融融，日子就像早晨东方磅礴而出的太阳，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梅姐，生过孩子后，身体比婚前稍稍发胖，漂亮依旧，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还是呼闪呼闪的；梅姐，就像树上的果实由青涩变成了红润，更加迷人。

改革的春风，吹绿大地。红极一时的毛纺厂，因为种种原因，倒闭破产，职工被迫自谋生路。梅姐，成了下岗职工，这样更省心，不用起早贪黑去上班，可以一心一意照料襁褓中的女儿。梅姐的男人，与人合伙办起了一个什么经济实体，梅姐懒得去问，只要有她母女吃穿，管他男人在外面怎么折腾呢。

一年后，梅姐听说自己的男人在外面与另一个女人苟且生活在一起，并且生育了一个孩子。梅姐，立时感觉天晕地旋、自己与男人一起筑起的爱巢在眼前轰然倒塌。陈世美，你这个当代的陈世美，梅姐在心里无数次地骂着与她曾经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男人。回想起与男人恩爱相携的点点滴滴，梅姐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男人背叛了她和女儿。梅姐，把自己囚在筒子楼里，整天以泪洗面，甚至都萌生过轻生的念头，看着活泼伶俐、童真无邪的女儿，怎么忍心抛下自己骨肉撒手人寰呢？梅姐的父母，本不看好女儿的婚姻，事已至此，埋怨又有何用？唯有劝慰，让女儿平稳度过这个艰难时期。

经过婚姻失败的浩劫，梅姐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似的。乌黑发亮的秀发不再认真梳理，乱蓬蓬的，就像下蛋的老母鸡随意在柴火堆里拱起一个鸡窝，一拢一拢的；呼闪呼闪的大眼睛不再清澈，变得黯然无光，让人不禁想起鲁迅笔下命运多舛的祥林嫂，模样也不过如此。

梅姐与女儿陈圆相依为靠，其中艰辛与酸辣只有梅姐心里最清楚。每当夜幕降临，梅姐早早关门闭户，漫长而孤寂的夜晚，咸咸的泪水常常浸湿衾被。因为男人的背叛，梅姐那颗炽热的心，犹如掉进北极的冰窖，早已冻僵了。尽管有几个男人对风韵犹存的梅姐，发起猛烈进攻，梅姐视而不见，表情始终冷峻严肃。无乱男人如何花言巧语、信誓旦旦，梅姐都岿然不予心动。梅姐冷若冰霜，就像固若金汤的城池，久攻不下，对梅姐蠢蠢欲动的男人们纷纷垂头丧气败下阵来，落荒而逃。梅姐冰冷的心，对其他男人紧紧关闭，只给自己爱过、现在做了陈世美的男人还抱有一线幻想、留了一丝缝隙，只待男人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破镜重圆。筒子楼上的家，门锁一直没有更换，梅姐日日焦灼企盼着，在某个落日黄昏里，听到屋门锁眼转动的声音。

岁月，在无声无息中单调乏陈地慢慢流逝着。 女儿陈圆，梅姐管教甚严，从不让她与筒子楼里的男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梅姐，把女儿禁锢在筒子楼的家里，母女二人世界像是与世隔绝，了解外面精彩世界的途径，除了一台八十年代出产的黑白电视机，还有就是摆满一卧室林林总总的书籍。陈圆，随着年龄的增长，身材愈发凹凸有致，乌黑发亮的满头秀发，呼闪呼闪的大眼睛，甚至一颦一笑，特别是说话声调语气与梅姐如出一辙，活脱脱的一个小“梅姐”。陈圆，从小酷爱读书，梅姐关闭了陈圆活生生的世界大门，书籍却给陈圆开启了丰富多彩的另一个世界。梅姐，不止一次看到女儿像某个宗教的信徒一样，虔诚饥渴地阅读台湾一位名叫什么玄作家的作品。只要不是儿女情长害人至极的言情小说，陈圆看什么，梅姐全当不理。

有一次，放学回家，陈圆呼闪着眼睛问梅姐：“妈妈，同学们都冲着我喊‘陈世美’，谁是陈世美？他和我认识吗？” 梅姐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一把紧紧搂过女儿，生怕女儿从她怀抱里挣脱。陈圆，呼闪呼闪着眼睛，似乎知晓了“陈世美”带给妈妈的伤害，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在妈妈面前提起“陈世美”三字。陈圆的生活变得更加单调，家、学校两点一线，没有朋友，能与她倾心长谈的只有妈妈一个人。有那早熟的小男生，给陈圆暗送纸条，表达对她的爱慕之心。陈圆拿到纸条，就像手抓烫手的山芋，如临大敌，把写有肉麻不堪入目“我爱你”等话的纸条，统统抛向筒子楼外或者焚之一炬。陈圆，视书如命，只有钻进书的世界，才感到安全、舒服、美好。

陈圆，以优异的成绩考进江南一所名牌大学。什么亲戚也没有通知，梅姐施展煎炒烹炸的手艺，弄了满满一桌饭菜，庆祝女儿考上大学、走出了困顿近二十年的筒子楼。陈圆大约从十三、四岁开始，对肉食有一种竭斯底里的抵触，若是饭菜里有一丁点肉丝哪怕是有肉味，就停箸绝食。梅姐习以为常，买菜做饭从来都是素食，即便在考学庆功宴时，餐桌上也见不到一星点肉的踪迹。

梅姐母女小口呷着雪碧饮料，清脆的敲门声就像寥寂的清晨突然传来一阵轻盈明快的鸟鸣声。 那个被梅姐称为“陈世美”、现在头已经谢了顶的男人，试图挤进逼仄的屋内，被梅姐用力“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拒之门外。梅姐，呆呆地矗立在门前，像是一尊丢了魂的雕像，眼角簌簌地流下滚烫的眼泪。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楼道里死一般地安静、黑咕隆咚，陈圆心有余悸地打开屋门，发现门外有一个用报纸紧紧包裹的物品，小心翼翼地打开，竟然是一沓厚厚醒目的百元钞币，码得整整齐齐，足有一万余元。不用说，是那个叫“陈世美”的男人放在门外的。

陈圆去千里之外的江南上大学。筒子楼里的二人之家，变成了梅姐落寞的一个人。一个曾经暗恋梅姐多年的毛纺厂男同事，渐渐走进梅姐孤独的心里。梅姐的心，就像日趋变暖地球气候导致南北极永久冰川一样，慢慢融化。梅姐的人生，将迎来春天，梅开二度。

假期，陈圆回到家。筒子楼的家里，被梅姐收拾一新，并摆放了几盆姹紫嫣红的鲜花，空气里弥漫着清新顺爽的气味。梅姐满面春风，一改往日仇深似海怨妇的模样。看到眼前的一切，陈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妈妈心里不再只有她了，又装下了一个外人。陈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心藏已久的计划将要有条不紊地落地实现。后来假期，陈圆借口学校有支教等活动，干脆不再回家。

陈圆毕业，梅姐嫁人，双喜临门，筒子楼上的家粉刷一新，梅姐再次感到天空瓦蓝瓦蓝的。

什么，陈圆在江南一庵里，削发为尼？梅姐，两眼一黑，瘫倒在筒子楼家里。筒子楼，梅姐家里又一次被阴云笼罩。

两年后，梅姐早已从生活的阴霾中走出，种种曲折与艰辛历练了她一颗坚强不屈的心。

梅姐收拾行李，平生第一次离开小城，只身一人前去江南深山寻觅女儿。

一袭灰黄色的尼服，难掩陈圆亭亭玉立的身躯。一脸沉静的陈圆，清澈的双眼空空的，不再呼闪呼闪 ，少了尘世的俗气，多了一份宁静与超然。见此情景，梅姐仿佛醍醐灌顶的醒悟，多年来自己给女儿的生活不正是这样的吗？陈圆出家已定，即使梅姐再怎么苦口婆心规劝，都已回天乏力。

“他回来了。那个狐狸精卷走了他的所有财产，跟别人跑了。他一时气闷，住进了医院，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我看他挺可怜的，弄回家我来照顾。”梅姐絮絮叨叨。称呼现代“陈世美”，很久以前梅姐母女就用“他”来替代。

“筒子楼，已经拆迁，开发盖新楼。我和他搬到乡下老房子里，养了一群鸡鸭，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乡下空气新鲜，没有污染，有利于他康复。他虽已不能开口说话，这样更好，我说给他听，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全说给他听。

陈圆，这个名字，是一个云游四方的江湖术士给你取的。江湖术士说你生有慧根，与佛有缘。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真的灵验了。陈圆，尘缘，现在你已经尘缘已尽，遁入佛门，当妈的别无它求，但愿你以后顺顺安安。想妈了，就回家看看，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庵外，玉兔高悬，山风徐徐，树影婆娑，清净自然。如银的月色与厢房透出的摇曳灯光，遥相呼应，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在空旷的深山里嘤嘤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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