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山河抛着走的人

一场私人化旅程...

看完《山河故人》，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看完这部电影后能写出影评的，都是内心强大的人。因为有种感情说不出来，但必然经历过一次。”所以，接下来的文字，并不算是一篇影评，而是一场私人化的旅程。

说实话，贾樟柯导演的电影我一部都没有看过，包括经常在书里或杂志里看到作家们频频提起的《小武》，《小武》上映的时间是1998年，那年我五岁，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电影这种东西。过去一两年里我曾在书店兼职，所以有缘看到贾导的几本书，印象是这个导演是一个很有人文情怀但不仅限于有柔软的人文情怀的人，他有凌厉和孤犟的一面，包括影像上去年在《后会无期》上的露面，这就是我对贾樟柯导演的全部认识了。算起来，应该是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人，但本质上应该还是陌生，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认识，始终都是冰山一角。

昨天上午看完《山河故人》，一直想把心里想说的付诸纸上，但因为处理各种琐事，一直拖到昨天晚上。然后到豆瓣去看相关动态，记住水木丁老师所发的一条和荞麦老师发的一条。水木丁老师发的是：“那些从未离开故乡的观众，可能会很难理解山河故人。”我在下面的评论是：“有些人是情感上从来没有故乡，所以很难理解山河故人。”荞麦老师发的是：“我很喜欢《山河故人》一个很大的原因或许是：除了《小武》，我没看过贾樟柯其它电影。因此还没有厌倦。”我想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影院里看贾导的电影，所以才会如此喜欢，喜欢到它可以勾起我的欲望，试着把过去走过的山河印记稀稀落落地拾起。

十月的最后一天，周六，《山河故人》上映的第二天，这部电影我已经等待了好几个月，但昨天早上去电影院之前还犹豫了一下，因为前天晚上，我在路上的时候，被悄无声息地偷走了钱包，最重要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丢失，所以几乎变成了哪里也去不了的人，心情极差，倒不是因为这件事附着的坏运气让心情低落灰暗，而是钱包丢失之后，没有了一切可以证明自己的东西，我发现在这个城市里，我哪里也去不了，谁也找不到，我不知道第一步，应该往哪里走，才能让整件事有点起死回生的迹象。

最终我还是决定买了上午最早的场次，因为时间匆忙，所以在路口打了车。下车时我没有现金，所以用支付宝付款，输入司机的账号名称和金额，然后急急忙忙地下车。在最后几分钟里取好了票，进入影厅，电影快开始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手机，才发现支付宝出现问题，没有支付成功。

一种微妙涌起的羞耻感和内疚感顿时填满胸腔，我想司机现在一定是满心怒气，或是委屈，我这样的行为如果是真的，应该算是欺骗了吧。于是赶紧发微信给好朋友，让她帮忙代付车钱，然后才安心看电影，这时片头刚刚开始。

浓重的山西腔，鲜明的乡土画面，那些穿着、街景、人文风情其实对于我们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并不绝然陌生，尽管那时我们还是个位数的年龄，但对于童年的记忆有时候比老照片还要清晰。可能就是这样一种纤细又结实的关系，让我从一开始就很顺利地跳进故事中，忘记现实的世界，只跟着屏幕里的时光往前走。

这里我不打算剧透，也没有什么资格去剖解剧情，况且谈论或评价几个主人公的人生历程，和俯视自己的双脚与命运，有什么区别？我想我们是同样的人，谈论他人就是谈论自己，悲悯他人就是悲悯自己，如果站在电影场地里来说，就是很多导演总是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去展现那些既不是他人故事也不是自己故事的臆想线条。他们以为是电影，其实不过是兴之所至的涂鸦。至少我在《山河故人》里，看到的是一个故事，既是他人的故事，也是自己的故事。

当我跳进电影里，一切就像过去我所经历的生活一样，俗常而自然，一切都能理解，一切都能忍受，困难、变故、乡土、愚昧、短浅、朴实、冲动，一切都能与之和平共处，在我渐渐获得自我意识和些许自由之前，我就是这样与故乡携手度过每一个朝朝暮暮的。偶尔有情感的升温、表情的动容，也只是像电影里那些人一样，去做一件“反常”的事，比如负气离开，远走他乡，比如提着炸弹，本来想炸死一个低级意识中的仇人，最终只是埋在了河塘里，让它在山河的包围中，升起一股窜天高的浓烟。在故乡时，我们没有那么多浓情蜜意，浓情蜜意都是离开故乡后才有的，眼泪落在故乡是粗糙的，是浑浊的，是转眼就可以擦掉遗忘的。而在他乡，眼泪是细腻，纯净的，绵密的，像跟莹亮纤细的针，它费了好长时间落下来，又那么招眼明显，还要费好长时间才能抹去眼角落过泪后留下的痕迹，而且，因为过程的缓慢，总是不能像在故乡那样擦掉就忘，它会变成一种天雨砸下的井，从此长在你心里。

所以前半部我没有哭，安然地看着故事发展，人们欢笑、矛盾、离开、结合、诞生、飞腾，生活的画卷就是这样。一直到后来，隔着长长的时空，每个人像种子一样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很奇怪，明明是种子，却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发芽，依然在飘荡着，就一粒种子，微小而黝黑，孤独而明显。看到涛儿和到乐在火车里听同一副耳机里的音乐，心里的某个柔软的地方第一次被牵动，有一种落泪的力量在牵引着我。电影里有一些火车上人群拥挤的画面，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坐过慢车，或者夜晚的火车。我18岁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和最好的朋友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她在东北的学校。火车是在夜晚九点多钟发车，那天晚上我看到许多老人、小孩、精壮的青年，全部挤在一个昏暗的、逼仄的、沉闷的车厢里，我知道那一刻自己思想和记忆里的某些东西，已经与过去十八年不同了。那天夜里我没有睡着，看到过道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陌生人，第一次觉得我见过了整个中国。

后来也有一个人出去旅行的经历，有时候也会坐慢车。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是深夜赶回南京，那时我还在南京读书，夜里三点多钟，我刚上车不久，困得仿佛是在人间与地狱的临界，有一个农民工模样的叔叔拿着一个白色结实的油漆桶，对我说：“小姑娘怎么这么晚出来，累了吧，坐在桶上睡一会儿吧。”我意识虚弱模糊，道了谢就赶紧坐下睡着了，第二天天未亮就下车了，然而一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件事。知乎上有个问题是：“做火车硬座二十几小时是什么感受？”下面的回答多种多样，但我想比起当时的真实情景，文字到底是太轻而且太粗心了。不能说坐一次慢车就能感受到人生，但至少，我觉得坐一次慢车，或在火车站逗留一夜，就能感受一次中国，或乡土。

暂时撇开火车上固然会遇到的那些拥挤与沉闷，在火车上听一首歌，感受外面风景的流动，这样的情景也是十分安宁。如果是和你最爱的人，那样的经历，也会让你铭记很久。所以很多年后，到乐听到叶倩文的《珍重》，突然兴奋地大喊：这首歌我好像在哪儿听过。当然，是和他妈妈在火车上一起听的。这样的情景，竟然没那么心酸，反而让人有些会心和安慰。

情绪完全崩溃是在到乐和Mia躺在一起，说那一段话的时候。

电影院里人很少，我旁边坐着一个姑娘，偶尔在笑，我后面坐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看到那一幕时，我不管不顾地浑身抖动，眼泪落了满脸。很奇怪，那段其实没有我们惯常所说的“泪点”，但就是觉得有一种“被打开了”的力量，让我仿佛也张开怀抱，哭吧，洒落坦荡地哭一场。离开故乡后，人要露出脆弱和愿望是艰难的，因为我们从长大的那一刻起，就把它们藏起来，而藏着藏着，就真的消失了。我们变成了不会脆弱，也没有愿望的人。

几乎是从我进电影院看电影开始，我就常常一个人去，当然不是孤僻，一些欢乐的、讨喜的、轻松的影片才会有机会和朋友们一起去。我一个人观影的那些时光里，常常在电影院里哭泣，有的是因为导演催泪，这个是最幼稚的，就像小时候大人故意做什么逗我们哭一样，我们哭得毫无理由，只是因为一种被耍的感觉；有的是因为电影前半部太压抑了，情绪一直克制着，终于到了后半场，仿佛再不哭就来不及了，那些压抑的不适感就白白经历了，于是来一场引爆，让所有的情绪释放在那一瞬间，然后，结束，完成任务；而有的哭泣，是因为看见自己，或看见和自己相似的他人，看见过去，也看见同样不确定的未来时光，仿佛有一个怀抱在向你慢慢走来，因为你信任，也因为你意识到自己好像终于可以放下来，放心地脆弱一把吧，把孤独都讲出来，于是安安心心地落下泪来。

《山河故人》的落泪就是最后一种。

你想回去吗？回到故乡，回到你熟悉的山河。当我被偷得一无所有，滑着通讯录、微信朋友圈、QQ列表，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诉说的人的时候，我在心里说，回去吧，回去至少有爸妈。但这样的念头像一个笑话，很快被自己笑醒了。回不去了，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们，而故乡还是故乡。

看到那些起伏的山河涌动的海浪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我自己在选择前行的方向，是我在选择道路、风景和城市，是我在选择不同地方的经济、文化和别树一帜的特色，而那一刻我才明白，不是我在选择未来的山河，而是我被过去的山河抛着走。抛到哪是哪，孤独只能用电影来言说。

早上刷微博，看到各大娱乐平台在转“《山河故人》上映两天票房破1000万”的消息，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直以来不是应该上映两天破两亿或三亿的吗？难道数字弄错了？点开正文后，才明白，这1000万已经破了贾导的记录。当然我在这里说票房的事，仿佛是对贾樟柯导演和电影的亵渎。但也因为我臆想与现实的对比，仿佛也看到了当下的某些真相。后来回想起电影院里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突然觉得这1000万来得真实而珍贵。

回到开头水木丁老师的那句微博，“那些从未离开故乡的观众，可能会很难理解山河故人。”我还是想说：“有些人是情感上从来没有故乡，所以很难理解山河故人。”

让自己安静下来

愿你有能力

世界很嘈杂

路很长，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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