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母亲的抑郁症

 

对于这个世界,一点悲欢算得了什么呢。...

前  言


前些日子,收到一位book粉的故事,来自她真实的生活。

读完之后感触颇多,听说抑郁症患者容易反复发作,一朝困在其中,之后再难脱身。

我身边患过抑郁症的朋友,在治疗之后仍时常惊恐,担心疾病再次降临,他们的家中总是备好安眠药物,至少在绝望时,能睡个好觉。一个朋友说,他依然会去看心理医生。

还有的人皈依宗教,有的埋头古籍效仿儒家,有的养猫,有的以运动来消耗自己多余的思考。他们是积极应对的一群。

但是这个世上仍有许多人,还留在那场精神战争的余波中,无从准备,单枪匹马,躲避常年累月的旧敌人,不敢直面内心。

今晚,分享这位book粉的真实故事给你。我喜欢她最后写下的那句:「我们依然并且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到一条解救的通道」。

book君



插画:许旺旺(仿呐喊)
/ BOOK粉故事 /
我和我母亲的抑郁症
  张 舒  
1


这是关于一则关于疾病的故事。我和我母亲,都曾经视精神的疾患为耻辱,我们无法保持沉着冷静和温和可亲,但如今我试图把这些经历如实写下来。

乔伊斯说,我们从内部穿行,遇见强盗,鬼魂,巨人,老者,小伙子,妻子,遗孀,恋爱中的兄弟们,但是我们总是遇见我们自己。

我也切实感到,这些不同切面的糟糕的自己,存在于我的每一条神经,每一条大脑的褶皱和纹理里面,无处不在,我每次试着击碎她们,或者视而不见,都困难得要命。
2
我第一次在医院看到她拿那药片已经是二十年前,她对纸盒上写的药理作用百思不得其解,然后问医生,我只是看头疼,为什么这药是用来治疗抑郁症?

那年我上初中,对于医生的不耐烦记忆犹新,他说:你管是什么药?

2014年9月,等我拿到一盒又一盒的百忧解的时候,心想,这该死的毛病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终其一生——或者说半生的努力,只是为了克服她,她的容貌她的秉性,但最终以失败告终——我遗传了她的头疼,酗药成瘾,以及抑郁症。

2016年,我30岁,她55岁,我们每年见两到三次面。比见医生还少。

我或多或少可以了解我疾病的来源,但是她不能——1978年,她16岁,生母因食道癌去世。1999年,她的第三个哥哥因鼻咽癌去世,对于癌症的恐惧像蝙蝠之翼笼罩在她身上,她无暇顾及精神上的缺陷和问题。

更早之前,她被领养,这之后,她离婚,再婚。

她罹经的灾难,因为她的疾病,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灾难的一种,她只是无休止地跟朋友打着电话,抱怨说,自己的命不好。

什么是命?她在每一个对她和颜悦色说“看一看手相”的女人面前都流露出莫名的亲近感,她试图借他们之口,藉由刻在掌心的线索去破译自己生命线里面一个又一个困惑,把笼罩在眼前的那层迷雾撇开,看清楚去路。

她坚信不疑地摊开手掌,看着她们的手指尖在她柔软复杂的纹路上指指点点,但是除了被拿走钱,她只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每一个人都说,晚年你将大展宏图,于是她只能将自己还没有如愿归咎于尚未年老的缘故。

事实上年老只会让糟糕的更加糟糕,命运是个不留情的娼妓,我母亲那样的人从来未能登堂入室。它只对固定的欢客友善,偶尔也会喜怒无常翻云覆雨,我母亲那样的人始终不能登堂入室。

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到了晚年会有所改观?我已经眼见着她一而再再而三,她像是站在一个疮痍满目的战场上,灾难就像炮火随时会落在身上。

2016年2月的一个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你大伯可能是肠癌,他肠道里面发现了一个瘤子。

她五十多岁了,又将面临一次人生的重大变故,而此刻我正在情人家里面,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话,我并不想把自己人生灰扑扑的一面裸露在情人面前,隔着长江,也就像是隔着一列火车,所有恨海难填的事情,我都想抛诸身后,不要再提及。

我于是堵截她的话快速说也可能是良性。

她迟疑了下,又说,你大伯看到报告单上用圆珠笔写着一个蓝色的C,他知道那是癌。

我于是更加快速地说,得癌也未见得会死。

“我已经看到太多人死去了,我这一辈子。”她对我说。

死亡不足以惧。但是她还是会担心自己的晚年。她还在工作,常年需要出差,她担心自己照料我继父的时间不够长,但请护工费用又实在吃不消,她担心一系列实际而琐碎的问题。

我听着抱怨,不发一言。

我知道问题和忧患再多,始终是要解决的,不需要我提供额外方案。我们是这样过来的,也会这样过去,没有任何例外。

你看,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摊在面前,一直到晚年也不会有改观。时间不会改变命运,改变的只是你对命运的态度。

而我的母亲甚至不知道自己患有抑郁症。她总以为这些精疲力竭来自于生活的重压,以为歇斯底里来自于旁人的地狱,以为心绪纷扰如秋之落叶是常态。

但我知道她有,比任何人都确定和清晰。

我知道她错了,错得离谱。
3
在我这个年纪,我才对抑郁症有了星点的了解。如果不是听说自己的同行在编完自己的稿子之后从报社的顶楼上跳了下来,如果不是听说明星和官员因为它的缘故纷纷辞世,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总是反反复复被死亡的愉悦感蛊惑引诱,我也不会试图去了解这个疾病,我以为这疾病和十八十九世纪的肺结核或者麻风病一样,只活在想象和书籍里面。

我朋友们总跟我说,谁没有心情败坏的时候,就好像说花有枯败一样。但如今,长期抑郁的坏心情被证实是一种疾病,好像你本是一朵春日玉兰昭昭,忽然间被蚁虫咬啮了全身,再也开不出花来,只剩下枯枝一尾——生命的咬啮性烦恼成为全部时,华袍便无法再被修补。

初中时候,她拿到的那盒药片叫做快客,我一直以为快客用于治疗感冒。但那时候她拿到的药品确实是叫这个名字。她吃了一板便没有再继续。

她后来长期服用的药物叫散利痛,主要成分是对乙酰氨基酚以及无水咖啡因,用以治疗她根深蒂固的头疼。开始时候一天需要两片,慢慢地需要三片,或者四片,甚至更多。白色椭圆的扁片剂,吞水下去,像是吞了一段冻成冰的火,从腹腔,到头顶——通常只是十五分钟到半小时,痛感消失,而后心跳加速,呼吸粘滞。

她从来没有吃过百忧解或者德巴金之类的抗抑郁药物。

在中国的三四线城市里面,有多少像我母亲一样隐藏的抑郁症患者?我不知道。但我不断地听说她的朋友们,或者一个遥远的亲戚自杀了。他们自杀的方式往往很单一,喝农药,跳楼,或者是自缢。

自杀的原因也许并非因为这种疾病,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生存处境的改变,你只能凭空猜测这中间的关联性。有些不会即刻死去,农药会灼伤食道和肠胃,如果来得及被送去洗胃,你可能带着一个残存破损的肠胃后延残喘地活到老,而跳楼运气坏一些则可能带来脊椎和胫骨的断裂,然后被绑缚在轮椅上潦草余生。

但这种故事太多,很快就消失于暑热和冬寒中,消失于黑黄色的泥土和混凝土高楼,新的流言和传说又将在街巷之间闲逛,新的白骨又将覆盖旧的骨头,新的啼哭又重将诞生并让世界陷入新的无休止的喧哗。

对于这个世界,一点悲欢算得了什么呢。

我母亲二十岁的时候有过一个恋人,这场初恋因为祖父的反对而告终,她嫁给了我父亲,也是与之并无血缘关系的表兄,生下了我。1987年,我父亲去了新疆。长达三年的时间里面,我父亲在最西陲沉默地待了三年,从来没有来过一封信。但邮差却成为了她当时最好的朋友之一。

只是她从来没有等到一封她想等到的信。

三十岁那年,她坚决和父亲离婚,到了她一直希望驻扎的城市里面生活,嫁给了我如今的继父。这中间,她还有过两次不甚成功的恋爱,第一个人因为遭遇车祸而瘫痪,第二个人则因为生意失败的原因而破产,此后均了无音讯。

离开第二个男人之后,她一个人在城郊的制衣工厂里面生活了一段时间,并且因为相亲缘故认识了我继父。

我继父长她二十多岁,在市区有一套年久失修的房子。地段核心,面临拆迁。她只关心自己的身份和住所。我继父允诺她说房子将很快拆迁,他们将搬到新的公寓楼里面——拆迁是另一个荒诞故事的开端,在等待了十五年之后,他们依然跻身于狭窄的弄堂里面,看着周围城墙高筑,房价高涨,却无力从孤岛中突围。

从四十岁到五十五岁的十五年间,我母亲将迁居当作人生最伟大的壮业希望去完成,但却没有能够做到。

2004年,她去了新开的卖场做床品销售员。后来生了几次重病,又开刀。

她的病患没有停止过,病患远比她的感情要忠诚地多,疾病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她身上,拔去一株新的一株就会长起来。后来她又被确证患有美尼尔综合症,犯病的时候,说是“天旋地转”,又说某一天,“眼睛一黑,直接晕倒在了地上。完全都记不得,全仰仗同事送到医院”。

她不愿直接跟我加重描述自己的惨痛处境,她用转述朋友话语的方式:“那天于琴来帮我拔头发,她跟我说,你的白发那么多,好像一夜之间长出来一样。”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染了头发,一种介于亚麻和酒红之间的颜色。我想象不出她满头白发的状态,我知道她说话一贯这样,纤毫毕露,但又不怎么让人信得过。

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贪图漂亮的人,最窘迫的时候也要买衣服。旁人换了居所,她的锦衣堆在长霉的衣橱里面,在每一个梅雨到来的季节腐败溃烂。她用衣物抵抗时间,然后她将放弃抵抗视为日暮将尽的起端。

生病前,她常年用廉价发膏染自己的头发,不过比起她其余试图毁掉健康的做法而言,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放血疗法是其中之一。一次她脱下衣服的时候背部露出大量血点,起先我以为是起了皮疹,后来才发现是一个又一个针眼,她告诉我自己在接受某一种放血疗法,对于她的高血压有奇效,每一次放完血,“人都会清醒一些”,我跟她说,这种疗法和中世纪的巫术没有区别,但她始终不以为然,直到最后因为一次放血,她差点晕倒在路上,这样荒唐的诊疗才宣告结束。

她拒绝一切能够让自己健康起来的生活方式,她从来没有想过通过戒除药片、节食、体育锻炼等习惯让自己像常人一样。

还有乱挥霍的钱币,她在极度拮据和挥霍里面难以平衡,她不舍得扔掉一块钱一包的牛奶,却倾其所有买一种我们没有听过名字的面霜;她迷信一切又对一切缺乏信任,她在矛盾丛生的杂草里面始终辨不清自己要的是什么。

你只能这么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有自我毁灭的倾向,而她又更为彻底,如今这种倾向又落在了我身上。

我们有着相似的基因缺陷。时代斗转星移,我们都看到了,这种命运的重复性并没有因为科技昌明有所改变。我猜她和我一样,知道什么是正常与值得的生活,只是我们都做不到。

贫困和重复的贫困,是她的生活。悲观和更加悲观,是她能够预计的将来。这多么糟糕啊。后来她学会了使用各类手机软件,用各类荒诞不经的社会新闻与旁人的悲惨治疗自己。
4
2014年,在最为黑暗的时刻,我将自己关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面,睁眼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

活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那是我经年累月得出的结论,非限于那一时刻。

你不能思考终极性的问题,尤其你的智识不足以支撑回答这些问题,对于生命的追问只会徒增烦恼,乐观和积极显得虚妄。那年,10月,我去受洗,以为宗教和信仰可以解决问题,同样一无所获。

确诊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没有接她任何一个电话,旁人的电话我固然很少接。对于她,则更加肆意妄为。

我时常不接她的电话,从大学开始就这样。这里面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因为她刻意地牺牲,并且放弃了我。

放弃,我宁愿她如此,我宁愿她去选择自我的生活。但是牺牲不可原谅,我知道她对过去种种洞如烛火,却佯装不知——这是我们不能求和的根源。

后来我读陈雪,发现了一种相似性。在牺牲子女身上,父母残酷的几乎如出一辙。但最为可恨的是,你又几乎复刻了她的生活,总有一只巨手拽你出离所为正常的生活轨道。

她和我不一样,对于男性她对之以粗暴直接,她从来未曾因为年岁增长而丧失年轻男人的喜爱。但我母亲从来不相信爱情,婚姻和感情都是她的跳板。我却不能。

我过度衰老并且诚惶诚恐,每一段爱情里面都以无穷无尽的失败和挫折而告终。我在他们身上寄托了太多想象和希望,可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填充这些心里面的空洞。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也相信所谓的原生家庭的悲剧这样的废话,但是渐渐的,我开始清楚你始终是你,无论多少因素成就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把这些抛在身后。

我们现在才开始学习西式的家庭教育等问题,才知道爱和宽容是什么。但是对于他们,我们的父母来说,我们的长成和最后形态简直是一种运气,他们不知道我们何以变成如今的面貌。

我们是一棵树上结下的果,但又有各自隔绝的白色的膜。
5
借助治疗,我觉得好起来了。偶尔呼吸沉重,被梦境压得透不过气。停药之后,又被咖啡因弄得睡不着,如此昼夜颠倒,状态糟糕。

但心情不算坏。我有时也会唯恐心戳开日常薄如蝉翼的纸张,就是废墟一片。

我曾经看一篇写自己作为私生女生活的文章。在父亲死后,她试图努力寻找到他曾经的一切生活轨迹,最终对“他拒绝承认自己的存在”给予原谅。

在精神上,我也曾并且一直被遗弃,后来我问自己的恋人,是不是要等到死亡那一天,我们的愤怒,我们的怨怼,才最终能够平复和消失?

他没有说话。在问出问题那一刻我就知道答案,但是我还是想问出来。比起死,病愈的我们眼下更担心的是怎么活下来。

毕竟,活着比死困难得多了。

她给了我现在的一切,但是她同时也在毁坏我有的一切。我一度努力是为了逃离自己的生活圈层,如今长大了,生活圈层的变动忽然又凝固了下来。

长期以来,她以不同的方式谋杀自己。但我甚至开始感谢她的疏离,在我中年或者更久远的以后,不至于为了赡养和道德问题感到喘不过气。

我确实渐渐好起来了。

但是我仍然不愿意和其他人谈论之前生病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像谈论一个负心的前男友一样谈论它。

它只是障碍的一种,人生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困境。在前往归去的途中,需要一次又一次击倒神魔鬼怪。每一个讲述英雄的故事其实都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我们说服自己不被击倒,也竭尽全力与之反抗。

现在,我们说服和劝慰自己的不努力,因为在命运面前,努力显得如此不值一提。我们学会对自己说做不到的就放过自己吧。在更为强大的外部决断力之前,个人的选择简直太渺小了。

但你知道,我们依然并且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到一条解救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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