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正义的自我表述 —— 漫话回族源流"被定义"之乱象

 

我们必须不停地自我表述客观本色,因为这关乎正义,关乎我们在这片世代挚爱的土地上生存的支撑。...



吉尔吉斯斯坦“太平乐队”歌曲,太平乐队由吉国回族人组成,在当地具有不小的影响力。

 
关乎正义的
自我表述
—— 漫话回族源流"被定义"之乱象
 
 
 
“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
——马克思
 
 
 
前段时间途经南京,住在净觉寺对面一家旅馆,在寺院安静祥和的氛围中徘徊许久,而屋子里陈列的关于回民历史的介绍更使我驻足。这么几年下来,像南京净觉寺、北京牛街寺、西宁东关寺这样许许多多的清真寺都走了一遍,像净觉寺更是去了很多次,虽谈不上醍醐灌顶,也逐渐有了许多感触和收获。作为回民的儿子,一直以来我尝试着将对母族的思考添加在学习的序列,而对祖先世界的林林总总则是我最感兴趣的。

回回,发端于唐,兴盛于宋元,华化于明清,由盛而衰,再盛而又衰,这个族群的命运如此曲折波澜,不由使一些回回人愈发变得像祥林嫂一样哀叹诉苦(抑或是当下戾气横生的根源所在?)。而近代至今,对于回回族源的重释愈演愈烈,这之中不乏像金吉堂、顾颉刚、白寿彝等先辈的精研细考,当然也少不了部分所谓学者的误读、讹传甚至于对回回历史的重构,而此篇说要讲的,就是这种“被定义”之乱象。。

一、多源说的尺度

诚然,现代意义下的民族在其形成的过程中,绝非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放眼整个世界,除非是黑色非洲或者马来群岛这些原生土著居民,绝大多数的民族均是通过不断地融合、不断的进行内外基因交流、文化交流而形成的,包括为人熟知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也就是今天英国人的祖先),还有阿拉伯人以及汉人。以阿拉伯人为例,现代阿拉伯人指的是共同使用阿拉伯语包括方言的所有人,然而全世界阿拉伯人并非是同一个闪米特祖先发展而来,组成现代阿拉伯人的祖先包括有闪米特人、亚述人、科普特人等等,所以阿拉伯人内部的差异与外界对其产生的印象截然不同,由于战争征服和不断的同化,中东许多地方逐渐阿拉伯化才使得今天的阿拉伯世界如此广袤。

那么我们回到回族族源的问题上来。

从最客观的观点来看,回族的祖先多来自河中地区以及忽罗珊地区,归纳起来主要是粟特二古都与呼罗珊四郡及丝绸之路上其他相关的历史名城。具体包括今天的布哈拉、撒马尔罕、赫拉特、马雷、尼沙普尔、马什哈德、苦盏等地,这些地方在古代本身就有许多民族,按来华人口的比重,主要有:

  1. 塔吉克-波斯人(因都使用波斯语,分为一类),这是最多的一部分,也是元代回回人呈现波斯色彩的重要原因,上述几座城市在十三世纪均使用或者通用波斯语;
  2. 葛罗禄人,今天乌兹别克人和部分维吾尔族的祖先,使用十分波斯化的一种突厥语,其直系后裔乌兹别克语在语音、语法以及词汇上大量靠拢平原塔吉克语(一种波斯语方言)。葛罗禄突厥人伊斯兰化程度相当高,并且作为早期来到中亚的突厥人,与当地土著居民东伊朗人的混血也十分普遍。塔吉克-波斯人和葛罗禄人组成了回回人的主体,也就是被称为撒尔塔兀勒的那些人
  3. 其他突厥人,如钦察人;
  4. 阿拉伯人,由于传教或经商进入中原;
  5. 东伊朗土著,如奥赛梯人(绿睛回回)。




图1、图2、图3为平原塔吉克或乌兹别克的古代服饰,二者同属撒尔特群体,文化、服饰、相貌几近一致;图4为奥赛梯人,即元代所谓“阿速回回”;图5为阿拉伯人;图6为波斯人;图7为哈萨克或吉尔吉斯人,他们与古代钦察人联系紧密;图8为犹太-塔吉克人,信仰犹太教,使用波斯语(塔吉克语)。详见推文历史上的啰哩回回、蓝帽回回与绿睛回回

以上五种人是元代入华的主要部分,其中由波斯语居民和葛罗禄人组成的撒尔特人是最为重要的部分,这是由于中亚离中原距离最为接近,另外撒尔特人是“波斯-突厥混合文明”的结晶,他们的比重之大直接影响到回回人的文化色彩。但我们注意到当下流传出的一种对回族族源的分析未免太过宽泛,其中竟将菲律宾人、马来人甚至于非洲人列作回回祖先,有篇文章直接将犹太人列为主要源流,这种荒诞行为就如同一个张姓的乡里住进了一个王姓的人,从此全乡张家人必须奉王为家姓之一一样。一个族群的发展有多元融合也有主线铺垫,盎格鲁萨克逊人的发展离不开日耳曼文化的主导,汉文明历经千年的发展亦同样无法脱离汉文明的主脉。A民族是否参与了B民族的形成,关键在B民族形成过程中A民族的文化有没有留下痕迹,例如元代回回人通用的波斯语中存有突厥语借词,那么我们可以借此猜想:回回人中葛罗禄人或者某种突厥语族的居民是否大量存在?再如,现代回族文化中是否存在菲律宾穆斯林留下的文化痕迹?如果不是,则不可妄断先民中其成分的比例足够使之成为源流。

回回民族的文化体现为鲜明的波斯-伊斯兰文化色彩和汉文明色彩,也许只有这两种文化和其背后的族群才可视作主要源流。如果忽略了对主脉支流的梳理而将回回民族的形成视作拼盘式的组合,未免是一种粗暴的学术。对“多源”的尺度进行把握,不仅关乎学术的严谨,也关乎民族认同的架构,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回回馆译语》一页,图中 ینگه一词疑为突厥语借词,近似于现代乌兹别克语yangi(新的)或yanga(新娘)。亲属词出现借词,间接证明了语言的浸染程度。


二、汉源说的假设

不论是民国对于回族问题的模糊处理还是当下一些宣教人士的大力宣传,都在传达一个概念:回族即信仰伊斯兰教的汉族人,理由如下:

  1. 回族现在都用汉语汉文,固然就为汉族;
  2. 回族相貌上已经与汉族无异,可视作汉族;
  3. 西域祖先少之又少,可忽略;
绿色中华网站文章中关于回族源流的观点
这三种理由是这类人做宣传“汉源说”的理论支撑点,但其言语间可见思考与阅读量的欠缺。首先回族使用汉语汉文之现象,与历史上许多民族的境遇相同,不仅回族,满族、党项族、契丹族等等民族历史上均采用汉语汉文,这种同化既是大环境下的被动,也是一种生存所需的主动,但我们需要甄别的关键是:汉化还是汉语化?

元代入华的回回人是形成今天一千多万回族的基础,短短百年之间他们在中国繁衍生息并编户入籍成为中国人,笔者在之前发布过的一篇Farsi与Chaf+ ——浅谈回族语言变迁里所讲的那样,元代至明早期,回族认同构建的主要支柱为伊斯兰教和波斯语,但是在明中期以后,波斯语失去了回族内部语言的作用,某种意义上讲,汉语代替波斯语成为构建认同的支柱之一,在这个过程中变化的是语言,而不变的是对信仰的延续以及对祖先的认知,换句话说,文化不过是换了另一辆车去运载它而已。同样我们看看世界上其他地区,苏格兰人已经使用英语上百年,但丝毫不影响苏格兰人对其传统的珍视,另如,尽管西班牙语几乎已经是墨西哥人人都说的语言,但也不妨碍墨西哥人对玛雅文明、阿兹特克文明的敬仰。语言的转换并不一定需要身份和认同的跟进,这种冒然跟进不仅是一种数典忘祖,也是对我国民族政策的无视,居心叵测。

其次,回族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当地居民并产生基因交流是十足正常的规律,对于族群的延续也是绝对需要的,由此产生的体质改变就是情理之中。同时,居一国,则通一国言,汉语的使用对回族经济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使我们更多地掌握了更多更优质的社会资源,并且先祖对汉儒文明积极的态度值得后人发扬学习,明清大量汉文译著是回回人作为两种文化的桥梁而做的不朽工作。胡云生先生在《传承与认同-河南回族历史变迁研究》中认为:“回族学习汉文化不是汉化,而是加强对自我民族意识认同和内化的过程。”从社会学角度来讲,这有助于加强位于社会结构中边缘人群的回族的教化,提升回族共同体整体教育与文化软实力。

不论是多源说的大尺度还是汉源说的肆意假设,都会造成危害,甚至有可能在某种情况下使内部产生逆向民族主义,即回族什么都不如人家,回族什么都没有。一个民族如若到了这个地步,何谈前进?

正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说的那样:“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一个群体对自己的说明被无情遮蔽,他们所发出的声音不仅是低微的,甚至是胆怯地发出,但我们必须不停地自我表述客观本色,因为这关乎正义,关乎我们在这片世代挚爱的土地上生存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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