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根本烦恼 净智法师

 

探讨六根本烦恼安立的理由,通过对其最初的经教来源以及部派佛教时期地位的确立来说明之。接着阐述大乘佛教对六根本烦恼的继承、发展和演变,以说明大小乘佛教根本烦恼展开不同的缘由。...

 




前按:

放下自我、明心见性总是被很多学佛人挂在嘴边,这其中的“我”或“心”基本源于“我执”之说:断了我执即断一切烦恼,解脱得道——修行即是在“我”上面下功夫。

法师这篇文章虽然从小乘根本烦恼说起,经过繁琐的义理比较,但其实是对我们熟知的“我执”观点做了一个源头的追溯。这个追溯最直接的意义是告诉我们佛教修行,除了光在一个“我”上下功夫之外,还可以化简为繁,在多个点上下功夫。这就为那些急于见效却又摸着门路的行者多些启发和信息。

阿儒

略说根本烦恼


净智法师
内容提要:

本文的出发点,是探讨六根本烦恼安立的理由,通过对其最初的经教来源以及部派佛教时期地位的确立来说明之。接着阐述大乘佛教对六根本烦恼的继承、发展和演变,以说明大小乘佛教根本烦恼展开不同的缘由。最后,通过大小乘四宗[1]对萨迦耶见与无明相摄与否的不同讨论,揭示出烦恼理论与修行模式存在着关联性。本文的重点,不在于对根本烦恼自相的一一阐述,而是将它们视为一个整体,检讨其作为“根本”的合理性所在。

关键词:随眠 根本烦恼 萨迦耶见

世亲菩萨在《阿毗达磨俱舍论》中,依小乘一切有部的立场,将世出世间一切法分为五位七十五法。后来他改宗大乘,在《大乘百法明门论》中,又将一切法分为五位百法,五位虽同,而数目及子分类有异。

就心所法而言,《阿毗达磨俱舍论》中依“俱生”为纲,将之分为“决定俱生”的大地法、大善地法、大烦恼地法、大不善地法,“定不俱生”的小烦恼地法,以及“不定俱生”的不定地法[1]。乍看起来,这要比《大乘百法明门论》中依“性地时俱”遍行与否来划分心所的方法[2]要更清晰简明。且《大乘百法明门论》将《阿毗达磨俱舍论》中本属不同类别的大烦恼地法、大不善地法、小烦恼地法统合为随烦恼。这番调整,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

显而易见,就是给“根本烦恼”腾出位置!但若染心所可以划分为本惑、随惑,那善心所如何不可以呢?比如,亦可安立无贪、无瞋、无痴为根本善,余善为随善等!又本惑的数目为何是六呢?若说是一(无明),或说是二(无明父、贪爱母),或说是三(贪瞋痴三毒),似也合情合理啊?以上这些疑惑,促使笔者开始反思“六根本烦恼”安立的理由,这便是本文的写作缘起。

第一节 阿含经中的源头

在《阿含经》中,佛应不同众生的根器,处处譬喻散说烦恼,如九结、八缠、七使、五盖、四瀑流、四轭、四取、四系、三缚、三垢、三漏等。这其中并没有标示谁是根本,谁非根本。但依《大乘百法明门论》中之“六根本烦恼”返溯回去,则可见其源头正是“七使”。如《杂阿含经》云:“使者,七使。谓贪欲使、瞋恚使、有爱使、慢使、无明使、见使、疑使”。[3]《增一阿含经》云:“云何为七?一者贪欲使,二者瞋恚使,三者憍慢使,四者痴使,五者疑使,六者见使,七者欲世间使”。[4]这两段经文中的“七使”,除了将贪分为欲界之贪和上界之贪[5]外,可以说和六根本烦恼完全一样。尽管经中并未说明“七使”相对于余惑,为什么更加根本,但至少这是一个有利的教证。另外,经中说初果断萨迦耶见等三结,二果令贪瞋薄,三果断五下分结[6],四果断五上分结[7],这些圣者所断的烦恼中,除了掉举外,全都属于七使。由此可推断见道修道所断的烦恼以此七使为主,只是此时还没有像后来的部派佛教那般,明确地提出来。

第二节 部派佛教时期的地位确立

进入部派佛教时期,阿毗达磨论者对佛经中散说的诸多名异义同的法,依自性相摄的原理,化繁为简,整合分类。比如无明结、无明缚、无明随眠、无明漏、无明轭、无明瀑流,看上去虽各属于九结、三缚、七随眠等中,但实质上都是无明,故将之归为一法。这为后来整合出像《阿毗达磨俱舍论》“五位七十五法”[8]这样统摄世出世法,又不相混滥的质素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这些诸法当中,心所法由于幽微难知,历来便是阿毗达磨论者关注和争论的焦点。如《阿毗达磨俱舍论》云:“有色诸药色根所取,其味差别尚难了知,况无色法唯觉慧取”。[9]而心相应法中的烦恼心所,能够造业润生,导致有情轮回苦海不得出离,其作为被对治的核心,更是论师研究的重点。

说到随眠[10],论师首先要对这个概念下个精确的定义。一切有部的《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以下简称《大毗婆沙论》)中说:“微细义、随增义、随缚义,是随眠义”,[11]微细是因为贪等烦恼生起时,行相难知,就像我们糊里糊涂地睡着了一样,不知道怎么陷进去的。随增是指贪等烦恼能令一切有漏法随增[12]。随缚是指烦恼不现行时,亦被“得”[13]所系缚,一旦遇境,非理作意现前,便会感召苦果。

一切有部宗认为能被称为随眠的,只有欲贪等七个现行烦恼,其他的烦恼不行。但分别论者认为,随眠不是现行,而是烦恼熏成的种子,是实有的心不相应行法。经部宗则又谓,随眠虽是烦恼熏成的种子,但却是假有[14],既非与心相应亦非不相应。

这里且先暂置歧义,继续沿着一切有部宗的主线,梳理下去。在一切有部宗的“一身六足”[15]论当中,对确立七随眠为诸烦恼之根本,贡献最大的是迦旃延尼子所造的《阿毗达磨发智论》(以下简称《发智论》)。《发智论》在七随眠的基础上,首创了九十八随眠之说,这成为了一切有部宗见修断惑的定量[16]。若明白了九十八随眠的含义,便可明了有部宗视七随眠为烦恼根本的原因了。

九十八随眠是先将七随眠简化为六随眠(欲贪、有贪合为一贪),再展开为十随眠,即不正见展开为身见、边见、见取见、戒禁取见、邪见五种[17],这十随眠再进一步依以下三个步骤展开,就成了九十八随眠。这三个步骤是:
首先,依据烦恼系属三界的不同,将烦恼分为欲界系、色界系、无色界系。其次,依据见道所断和修道所断的不同,将烦恼分为见惑和修惑。最后,依据所观四谛的不同,将见惑分为见苦所断、见集所断、见灭所断、见道所断。综合以上三条,将十使配入,就得出了九十八使的结论。具体如下:

1、欲界系烦恼(三十六)
(一)见道所断烦恼1、见苦所断烦恼,全部十使。[18]2、见集所断烦恼,十使中去掉身见、边见、戒禁取见,共七使。3、见灭所断烦恼,同上。4、见道所断烦恼,十使中去掉身见、边见,共八使。[19]

(二)修道所断烦恼:贪、瞋、慢、无明四使。

2、色界系烦恼(三十一)
无论是见道的四部,还是修道的一部,都在欲界系烦恼数的基础上除去瞋(因为上界无有苦受,无恼害之事,且禅悦滋润身心,故无瞋恨),总共减掉五使。

3、无色界系烦恼(三十一),同色界系。

三界五部九十八随眠的提出,是佛教义学的一件大事,因为它成功地将烦恼的理论和断烦恼的修行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完善了《阿含经》中圣者所断烦恼的数目和品级,让后人可以依此衡量修行的进度。同时,它也澄清了一些有关修行的误会,如我们平常说不净观对治贪,慈悲观对治瞋,似乎它们才是烦恼的正对治,但其实都只是压服烦恼的方便法门,而唯有观四谛十六行相才能断尽烦恼。

既然《发智论》中的九十八随眠,和《阿含经》中的七随眠,只是开合的不同,故九十八随眠在有部宗修道理论中的核心地位,便反过来彰显了七随眠的价值。这应该是七随眠被视为根本性烦恼的重要原因[20]。

当然,九十八随眠说也不乏反对者,这主要是一些持经为量的分别论者。如《大毗婆沙论》中记载:“谓有沙门,执着文字,离经所说,终不敢言。彼作是说:谁有智慧过于佛者,佛唯说有七种随眠,如何强增为九十八”?[21]后来经部的《成实论》,对有部的这套学说,也颇有异议,如云:“诸使随地断,不随界故,不限九十八也”。[22]关于为什么随界而不随地,众贤的《阿毗达磨顺正理论》(以下简称《顺正理论》)曾解释道:“由离界贪,建立九遍知、四沙门果故。谓立此二,由断随眠,此断随眠,约界非地,故不约地,建立随眠。……然诸古昔正理论师,亦许随眠,约地建立”。 [23]

但不管怎么说,从《阿含经》的七随眠,到有部宗的九十八随眠,伴随着论师们的争议,一些共识被慢慢达成了。如印顺导师在《印度佛教思想史》一文中说到的,“如经说七随眠;《发智论》立九十八随眠;《品类论》又别立十二随眠;《甘露味论》以为,如不分界与部,随眠应该只有十种,所以说,‘实十使’。这一随眠的分类,成为以后阿毗达磨论师的正义”。

也就是说,只要是承认见四谛断惑的[24],即使在展开的过程中,主张所断惑的数目不是九十八。但其实际所依的随眠,一定只是十个。而不会是经中的“七”,或《品类足论》的“十二”(即在十随眠的基础上,将贪再分为欲贪、色贪、无色贪)。因为在见道时,法智品断除欲界的烦恼,类智品断除上二界的烦恼。若如《品类足论》般,将贪一分为三,就不符合类智品总断上二界惑的事实;而若如经,将贪一分为二,则应慢、无明等也要一分为二。故相应于断道八忍八智的十随眠说,逐渐成为小乘佛教,乃至大乘佛教烦恼论的主流。

另外,经中的“七随眠”,虽然在部派佛教的修行理论中趣于边缘化,取而代之的是“六随眠”或“十随眠”,但作为重要的教证,它还是被论师们反复提及,并给予恰当的说明,即世尊说“七”的理由,在于遮止一些外道,执著上二界的禅定为解脱的误解,而示之为“有贪”。

第三节 大乘佛教时期的继承、发展、演变

从小乘的七十五法,到大乘的百法,这又是一个大的飞跃。《阿毗达磨俱舍论》的《界品》,讲法的分类时,烦恼心所被划分到大染、小染[25]、不善、不定的四类中,而后论主又别立《随眠品》,专谈作为根本性烦恼的随眠以及《阿含经》中散说的其余烦恼,这使得烦恼有了前后两种认知体系。前一套体系的优点,在于将诸烦恼依自性摄及“俱生”等原则,分类整理成一目了然不相杂乱的质素表,不足之处在于与修行的联系不强,而后一套体系则突出了随眠在诸多烦恼学说中的核心地位,以及随眠与修行解脱的密切关联,正好弥补了前者的不足。

在无著菩萨的《大乘阿毗达磨集论》(以下简称《集论》)和世亲菩萨的《大乘五蕴论》、《大乘百法明门论》中[26],六根本烦恼或十根本烦恼,与二十随烦恼,作为大乘佛教的烦恼分类法被明确提出。这实是将有部论书中两套体系的优点合二为一,兼顾了理论和修行,境行果也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27]。

但为什么是“六根本烦恼”而不称“十随眠”呢?首先,“六”和“十”只是开合不同,并无本质上的差异。但考虑到“百法”的整体架构,不宜将六开为十。因为依据“自性相摄”的原则,法与法之间,应该没有互相重叠的情况,但有时为了突出某个重要概念,而不得不从某一法中,别出一支另立名称。如根本烦恼中的“不正见”,其体性本就是别境心所中的“慧”,但为了予“不正见”更多的重视,故打破常规而别立之。可若将其再分为五种,难免过分展开,使得整个体系不平衡了。比如,“慢”是否也应开为七种呢?[28]其次,唯识宗同经部宗一样,视“随眠”为烦恼的种子,“缠”为烦恼的现行。故此心所法的分类中,只使用“烦恼”一词,而不再用原先的“随眠”了。
唯识宗虽继承了部派佛教根本烦恼的框架,但由于对烦恼的诠释不同,以及修行理论上的差异,导致了大小乘根本烦恼的后续展开大不相同。部派佛教认为,见道之时,五见及疑这类与见地有关的烦恼,在亲证苦集灭道时,就被直接断除,而与之相应的其余烦恼,亦被间接断除了。如本以为祭祀可以升天,由此而生的贪瞋痴慢,在获得道谛的正见之时,便随着认知的转变而彻底净除了。故见道所断的烦恼,包括全部的不正见和疑,以及一分的贪瞋痴慢。

但大乘佛教认为,身见和边见,有俱生和分别的两种。见道所断的唯是遍计的粗分,修道所断的才是俱生的细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分呢?这是因为有一个事实需要回答,即见道后尚未究竟圆满的圣人,也会有计我之心的生起,若见道已完全断除了身见,何来此事呢?
小乘论师们解释那未断的计我之心,有说是不染污无记的邪智所摄,如《俱舍论记》云:“若依说一切有部,身见唯分别,唯见断无俱生,禽兽等计皆应知但是修道所断,不染无记邪智所摄”。[29]有说是我慢而非我见,如《成实论》云:“问曰,学人亦有我心,故知不示相身见分,学人未断。答曰,是慢非见,见名示相”。[30]又云:“我慢二种,示相不示相,示相是凡夫我慢,谓见色是我见有色是我,见我中色见色中我,乃至识亦如是,示是二十分故名示相,不示相是学人我慢”。[31]

大乘佛教则是从俱生我见的角度来回答此问题,即我慢正是依此俱生我见而生的。如《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中,引差摩伽比丘的故事[32]来解释说:“何等名为修所断俱生萨迦耶见?谓圣弟子虽见道已生,而依止此故我慢现行。如经言,长老驮索迦当知,我于五取蕴不见我我所,然于五取蕴有我慢我欲我随眠,未永断未遍知未灭未吐。犹如乳母有垢腻衣,虽以卤土等水浣濯极令离垢,若未香熏臭气随转,复以种种香物熏坌臭气方尽。如是佛圣弟子,虽以见道永断分别身见之垢,若未以修道熏习相续,无始串习虚妄执著习气所引不分别事我见随转,复以随道熏习相续彼方永灭”。[33]

边见由身见而来,身见既一分为二,边见也就顺理成章地分为两种。故大乘佛教认为,遍计的烦恼,应为全分的邪见、见取见、戒禁取见、疑,以及一分分别所起的身见、边见、贪、瞋、痴、慢。如《成唯识论》云:“如是总别十烦恼中,六通俱生及分别起,任运思察俱得生故。疑后三见唯分别起,要由恶友或邪教力,自审思察方得生故”。[34]故修道所断的俱生惑,应为欲界系六(贪、瞋、痴、慢、俱生身见、俱生边见),色界系五(除瞋),无色界系五(除瞋),合为十六。

另外,唯识宗主张,十烦恼皆直接或间接地迷于四谛。如《成唯识论》云:“总谓十种皆迷四谛,苦集是彼因依处故,灭道是彼怖畏处故”。[35]故见道所断的遍计惑,应为欲界系四十(四谛下各十),色界系三十六(四谛下各九除瞋),无色界系三十六(四谛下各九除瞋),合为一百一十二。综上可知,十根本烦恼在大乘修行的体系中,被演变为见惑一百一十二,修惑十六,合计共一百二十八数烦恼。

尽管“一百二十八”相较于“九十八”,看上去相差巨大,但都是建立在四谛智断烦恼的基础上的,故只是大小乘诠释学上的差别。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大乘认为真见道,乃无分别智亲证真如(非安立谛),而不是见苦等四谛(安立谛)。佛为小乘行者宣说四谛,只是为令行者资粮及方便道得清净而施设的,并不像有部宗所以为的,见道时亦历观四谛依次断惑[36]。因为“见所断十实俱顿断,以真见道总缘谛故”。[37]

虽然在实际的修行中,真见道与相见道的交接只是如电光火石般的一刹,可以忽略过去。但从字面的诠释上,这条缝隙就显得无比巨大。为什么见道断惑的所缘不是四谛,而解释所断惑时却又依四谛来安立呢?为了释疑,《瑜伽师地论》解释道:“由无相智增上力故,于诸谛中极善清净通世出世分别智生,即名已断所断烦恼。其无相智是苦等智因,正能断灭所断烦恼。于此因中假立果名,即假说此为苦等智,是故无过”。[38]即经中说四谛智能断惑,乃方便说。因为真见道时的无相智难可思议,到底怎么断惑的,一言难尽,于是借助相见道或后得智中的四谛智,来配合做断烦恼的解说。

总之,行者在加行道时,对四谛十六行相已观修熟练,升入见道时,四谛影相完全消失,唯缘无相真如。如云:“尔时圣智虽缘于苦,然于苦事不起分别,谓此为苦取相而转。如于苦谛,于集灭道亦复如是。尔时即于先世俗智所观谛中一切想相,皆得解脱,绝戏论智,但于其义缘真如理离相而转”。[39]

第四节 萨迦耶见与无明的相摄

六根本烦恼之间有没有交叉或包容的关系,决定了其安立的严密性或合理性。小乘一切有部宗和大乘唯识宗,认为六根本烦恼各别有体,没有相摄;而小乘经部宗和大乘中观宗则认为萨迦耶见摄属于无明。

首先,对比小乘《阿毗达磨俱舍论》和大乘《成唯识论》,不难发现,二论对根本烦恼的诠释差异,主要在于五种不正见[40],特别是其中的萨迦耶见[41]有以下差别。

1、有部宗认为萨迦耶见的所缘境定是实有,因为“心不孤起,仗境方生”,世上没有无境之心。经部宗认为其所缘境定是无,因为“我”不存在故,而心识缘“无”亦可生起,如缘过未。唯识宗则折衷两家,认为亲所缘缘(影像相分)定有,疏所缘缘(本质相分)不定,若是执即蕴我就有本质境,若是执离蕴我就无本质境。

2、有部宗认为萨迦耶见,没有俱生和遍计的二分,佛说初果已断三结故。[42]唯识师和一些经部师[43]则主张,萨迦耶见有俱生和遍计的不同,如上文说。

3、就“无明是否萨迦耶见等染污慧”上,有部宗和唯识宗都主张“不是”[44]。因为:
(一)七随眠中,无明与见别立。

(二)无明的行相与染污见的行相不同,前者暗昧不了,后者邪执决定。

(三)经说无明与见相应,无明染污于慧。若无明是慧,则一刹那心中就有二慧心所,自与自相应,自于自染污,岂有是理呢?同样的道理,萨迦耶见等也不可能是无明,若染污慧是无明,则一刹那心中有二痴心所,犯过同前。

但一些经部师却认为,萨迦耶见等染污慧就是无明。如《成实论》云:“世间有二种语,或明无故说名无明,或邪明故说名无明”。“邪分别性名无明,非明无故名无明也”。“是中实无我无我所,但诸法和合假名为人,凡夫不能分别故生我心,我心生即是无明”。[45] 如果说《成实论》代表的是早期经部譬喻师的观点,或随教行经部宗[46]的观点,那么后期的随理行经部师[47]也奉持着同样的观点。如《释量论略解》中云:“一切诸过失,萨迦耶见生,无明彼彼贪,从彼起瞋等。由此说众过,其因为愚痴。余说萨迦见,断彼皆断故。问:何为众过之本?曰:一切过失,非无因生,是从萨迦耶见生故。问:若萨迦耶见为因,与经说无明为因,应成相违?曰:此不相违,以萨迦耶见即无明故。经说‘愚痴为诸过失因’者,以由无明而贪彼我及贪彼我所,由此而生瞋恚等故。又余经说‘萨迦耶见为众过根本’者,以断彼萨迦耶见,则一切过失皆随断故”[48]。
中观应成派[49]继承了经部宗的这一观点,如藏传格鲁派高僧宗喀巴大师在其著作《菩提道次第广论》中指出,染污无明非泛指无知,而是特指明(无我慧、空性见)正对治的那部分,如说:“此中能治明者,谓正明了补特伽罗无我之义。此相违者,谓补特伽罗我执萨迦耶见。此乃法称论师所许。无著论师兄弟则许倒执实义、蒙昧实义二中后者,总谓邪解、未解二心之中,为未解心”。[50]也就是说,宗喀巴大师认为“无明”有二义,倒执实义的邪解,和蒙昧实义的未解。无著的《集论》、世亲的《阿毗达磨俱舍论》,这大小二部对法论都主张“未解”义,而法称的《释量论》则主张“邪解”义。宗喀巴自身倾向于法称的观点,即承许萨迦耶见就是无明。因为若不如是承许,则诸论有说无明是生死根本,有说萨迦耶见为生死根本,则安立生死有两个主要根本因,便成相违。

宗喀巴大师进一步说,无明是一切烦恼过失的根本。并引月称论师的《显句论》云:“其为除贪说,不能断瞋恚,为除瞋故说,亦非能尽贪,为断慢等说,彼不坏余垢,故彼非广遍,彼皆无大义。若为断痴说,彼尽坏烦恼,诸佛说一切,烦恼皆依痴”。[51]而无明就是执内外诸法由自相生,增益自性之心。于有情上是人我执,于诸法上是法我执。人我执中,于自相续上则是萨迦耶见。故萨迦耶见是人我执的一分,人我执又是无明的一分。萨迦耶见、我执、无明三者,是同一体性上的种属关系。故经论中,有时总说无明是生死根本,有时别说无明所摄的萨迦耶见是生死根本,并无相违。
依此抉择修行,则知大乘中观宗,非以观修四谛为主,而是观诸法空性。一切法皆无自性,四谛亦然。见道时所断的烦恼,不再是迷四谛的诸惑,而唯是增益人法有自性的无明。无明是“根本”中的根本,损减了无明,也就动摇了所有烦恼的根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再去费心地分析见道所断的烦恼数目,实在有些多余。何况在此体系中萨迦耶见既摄归于无明,十根本烦恼也就成了九个,又该如何开演下去呢?当四谛学说不再是大乘断道的核心[52],那么由上下八谛开演出的百多烦恼,也就失去了实际观修的指导意义。

第五节 结语

六根本烦恼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阿含经》中的七使,其“根本”地位的确立,则是因一切有部的《发智论》创发的九十八随眠说,并逐步形成了阿毗达磨论师们的共识――十使。唯识宗继承了部派佛教烦恼理论的精华,并在《集论》、《大乘百法明门论》中进行了新的整合,本惑和随惑的数目也从此定格。由于佛教内部对烦恼诠释的不同,特别是萨迦耶见的分歧,主张烦恼有遍计和俱生二分的唯识宗,开演出三界五部共有一百二十八数的见修烦恼。

另一方面,根本烦恼之所以被安立为“根本”,是因为当智慧断除这些“根本”以后,余随烦恼不断而自断,可见它与修行模式有密切关联。一切有部宗认为这种能断尽烦恼的无漏慧,是以四谛为所缘境的,故根本烦恼也就依四谛而展开,又断苦谛下贪的智慧,并不能断道谛下的疑,故根本烦恼各个不同,即它们都是“根本”。但经部宗、唯识宗、中观宗的修行理论皆不同于一切有部,无论是经部宗主张的见灭谛得道,还是唯识宗的见真如得道,中观宗的见空性得道,其无漏智所缘的境都不是四谛十六行相,而是无相的。

唯识宗显然意识到了,断惑的无漏慧,若其所缘境不是四谛,而所断的烦恼却依四谛展开,这二者间会存在着脱节的矛盾。故以真见道的根本智缘非安立谛(真如)、而相见道的后得智缘安立谛(四谛),来调和大小乘经论的矛盾,这也就维护了唯识宗主张的一百二十八惑的合理性。而中观宗并不想做这样的调和,其主张无漏慧所缘的是空性,而空性慧所对治的就是人法上的自性见,这既是萨迦耶见,也是我执、法执,而统属于无明,故唯无明是根本烦恼。

从修行模式与烦恼理论结合的紧密程度来看,一切有部宗和中观宗都是丝丝入扣的,能断的慧与所断的烦恼处于正相违的态势,一切有部宗四谛慧对应断除的是迷于四谛的六根本烦恼,中观宗空性慧对应断除的是执有增益自性的无明。又主张见四圣谛断惑的一切有部宗和唯识宗,其所断的惑是以六根本烦恼为基准展开的,无明与萨迦耶见不同,六根本烦恼断,余随烦恼皆断;而主张见灭谛或空性断惑的经部宗和中观宗,其所断惑的实质是以萨迦耶见或无明为主,萨迦耶见摄于无明,生死根本唯一无二故,无明断则余烦恼皆断。

总之,在大乘兴盛的汉传佛教地区,许多人对小乘佛教修行的核心内容――四谛,缺乏足够的了解,而由四谛展开的诸多烦恼,也少有人问津。试看当今许多的佛教徒,对诸如小乘九十八随眠,大乘一百二十八烦恼之类的话题,往往是不知所云,以为尽是些陈皮烂谷子的事情,倒不如手上一百零八颗的佛珠来得实在。但念佛也好,参禅也好,修行最终的目的,是要降服或断除我们的烦恼。修行实践若能和烦恼理论结合,则工程进度的每一步都会很清楚。若是修行实践和烦恼理论脱节,则往往不知正路邪路,进步退步,所学似皆无用,修行自成一路。本文通过对根本烦恼的经教来源、地位确立、发展演变、萨迦耶见与无明相摄与否的考察,深刻感觉到烦恼理论和修道模式的互相关联性。理论引导着实践,实践修订着理论。一切都是互为缘起的,根本烦恼的安立亦是这样。
[1] 《阿毗达磨俱舍论》主要是依据《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中迦湿弥罗诸大论师的思想所著,其心所法的划分也是在《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七类五十八心所的基础上精简而成。如《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42中,将一切心所划分为十大地法,十大烦恼地法,十小烦恼地法,十大善地法,五大不善地法,三大有覆无记法,十大无覆无记法,而世亲将此五十八法,剔除重复的合为六类四十六法。

[2] 如《成唯识论》卷5云:“复以四一切辩五差别,谓一切性及地时俱,五中遍行具四一切,别境唯有初二一切,善唯有一谓一切地,染四皆无,不定唯一谓一切性”。(《大正藏》第31册,第27页)

[3] 《杂阿含经》卷18,《大正藏》第1册,第127页。

[4] 《增一阿含经》卷34,《大正藏》第2册,第738页。

[5]  二经所译的“有爱使”、“欲世间使”,与上二界之“有贪”同义。[6]  五下分结是欲贪、瞋、萨迦耶见、戒禁取见、疑。

[7]  五上分结是色贪、无色贪、掉举、慢、无明。

[8]  五位七十五法是指色法十一、心法一、无为法三、心不相应行法十四、心所法四十六。

[9] 《阿毗达磨俱舍论》卷4,《大正藏》第29册,第19页。

[10] 玄奘译书中的“随眠”,就是《阿含经》中的“使”。

[11] 《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50,《大正藏》第27册,第257页。

[12] 随增,有所缘随增和相应随增两种,对于七随眠而言,二种随增皆有。而对于有漏的非染污法而言,则只有所缘随增。

[13] 不相应行法之一种,有部宗认为它像绳子一样,将烦恼、业等系缚于有情。

[14] 经部宗奉行以经为量,不认可婆沙论的权威性,他们认为经中所述行蕴,唯是思心所,并无不相应行法,故说为假。

[15] 一身指《阿毗达磨发智论》,六足指《阿毗达磨集异门足论》、《阿毗达磨法蕴足论》、《施设足论》、《阿毗达磨识身足论》、《阿毗达磨界身足论》和《阿毗达磨品类足论》。

[16] 虽然传说为大目犍连所造的《阿毗达磨法蕴足论》中已有九十八随眠之说,但据印顺导师的考证,应为后世的增补。如说:“本论成为说一切有部的论书,如上引述,时间是不会迟于《发智论》的。但自《发智论》撰集流行以来,说一切有部进入了新的阶段。在阿毘达磨论义的弘传中,《法蕴论》是随时而有所修订、增补的。如《发智论》特创的九十八随眠说,已编入《沙门果品》”。参见释印顺著:《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新竹:正闻出版社1992年版,第131页。

[17] 不正见摄五见的明确整合,《阿含经》中并没有见到,有部的阿毗达磨论中才出现。

[18] 身见和依身见而起的边见,只缘苦果五取蕴起,见苦谛下的空、无我二行相则灭,故不通余部断。

[19] 有部宗对戒禁取见的定义是“非因计因,非道计道”,故见道谛(正道),则灭去邪道(戒禁取)的执取。但为什么“非因计因”中的一分戒禁取见,不是见集所断呢?因为“执大自在生主或余,为世间因生世间者。必先计度,彼体是常一我作者,方起因执。才见苦时于自在等,常执我执永断无余,故彼所生因执亦断”。参见《阿毗达磨俱舍论》卷19,《大正藏》第29册,第100页。

[20] 通常以为,根本烦恼之所以“根本”,是因为相较于随烦恼而言。因为随烦恼是根本烦恼的分位或等流。可仔细分析二十随烦恼,若依《成唯识论》所说,其中无惭、无愧、掉举、惛沉、散乱、不信、懈怠七法,都是别有实体的,若说由六根本烦恼为因,这七法才得有,实在有些为“说明”而说明的意味。即先已有了六根本烦恼的立场,再去解释为什么其他的染心所是随烦恼。故笔者认为,根本烦恼的地位确立,主要是从断九十八随眠的修道模式反推而来。

[21]《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50,《大正藏》第27册,第259页。

[22]《成实论》卷11,《大正藏》第32册,第323页。

[23]《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卷46,《大正藏》第29册,第601-602页。

[24] 部派佛教中,也有一些论师不同意见四谛断惑的,如《成实论》论主,就主张见灭谛得道,其又引《甄叔伽经》说有种种得道因缘,如有人观五阴得道,或观十二入十八界十二因缘等得道的,故知非但以四谛得道。

[25] 小烦恼地法的特征是:唯修所断,唯意识地起,唯无明相应,唯各别现行。

[26] 《大乘阿毗达磨集论》和《大乘五蕴论》,是在五蕴框架下讨论诸有为法的(五蕴说是重经),《大乘百法明门论》则承接《阿毗达磨品类足论》、《阿毗达磨俱舍论》,是在色心五位的框架下讨论诸法的(五位说重论)。后者更全面(摄无为法故),也更清晰(五遍行摄受想故),所以本文对六根本烦恼的讨论,都是在《大乘百法明门论》的语境下。

[27] 此处已解答了,本文最初提到的,《大乘百法明门论》为何如是划分烦恼的疑惑。又《大乘百法明门论》的来源,虽然不排除世亲从其兄《大乘阿毗达磨集论》的法数中直接采集组织的可能,但这难以看出小乘法相如何演变到大乘法相的脉络。故本文侧重对同一作者名下的《阿毗达磨俱舍论》与《大乘百法明门论》烦恼分类进行对比分析,来指出这种思想演变的合理性。

[28] 七慢指慢、过慢、慢过慢、卑慢、我慢、增上慢、邪慢。

[29] 《俱舍论记》卷19,《大正藏》第41册,第306页。

[30] 《成实论》卷11,《大正藏》第32册,第323页。

[31] 《成实论》卷10,《大正藏》第32册,第314页。

[32] 《杂阿含经》卷5,第103经,《大正藏》第2册,第29-30页。

[33] 《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卷7,《大正藏》第31册,第726页。

[34] 《成唯识论》卷6,《大正藏》第31册,第32页。

[35] 《成唯识论》卷6,《大正藏》第31册,第33页。

[36] 一切有部宗认为,见道时的智慧是有分别的,通过抉择四谛,才能断除烦恼。若无分别,则如眼耳般无断惑之用。而大乘佛教认为,无分别智断烦恼时,作无分别一味行相,非无作用。如灯有破暗的作用,并不是因为灯去分别,而是自性使然。

[37] 《成唯识论》卷6,《大正藏》第31册,第33页。

[38] 《瑜伽师地论》卷73,《大正藏》第30册,第701页。

[39] 《瑜伽师地论》卷58,《大正藏》第30册,第625页。

[40] 除了上文提到的身、边见外,余三见也有很大差别,但因无关主旨,故本文从略。

[41] 萨迦耶见,包括我见、我所见。有部师翻为有身见,经部师翻为坏聚见。

[42] 如《杂阿含经》卷34,第947经云:“若多闻圣弟子此苦圣谛如实知,此苦集圣谛如实知,此苦灭圣谛如实知,此苦灭道迹圣谛如实知。彼如是知,如是见,断三结,谓身见、戒取、疑,断此三结,得须陀洹”。(《大正藏》第2册,第242页)

[43] 如《阿毗达磨俱舍论》卷19云:“先轨范师作如是说,俱生身见是无记性,如禽兽等身见现行,若分别生是不善性”。(《大正藏》第29册,第102页)

[44] 详见《阿毗达磨俱舍论》卷10《分别世品》和《瑜伽师地论》卷56的《摄抉择分》。

[45] 《成实论》卷9,《大正藏》第32册,第312-313页。

[46] 所持观点同于《阿毗达磨俱舍论》中所述的经部师。

[47] 后期的经部宗,除了宗“经”以外,更尊奉法称所作的《七部量论》,故称为随理行经部师。

[48] 法称著:《释量论略解》,法尊编译,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7页。

[49] 中观宗有自续中观和应成中观二派,此处所说的,是以宗喀巴为代表的应成中观。

[50] 宗喀巴著:《菩提道次第广论》卷7,上海:上海佛学书局2003年版,第181页。

[51] 宗喀巴著:《菩提道次第广论》卷20,上海:上海佛学书局2003年版,第459页。

[52] 如《思益经》卷1云:“当知圣谛,非苦非集非灭非道。圣谛者,知苦无生,是名苦圣谛;知集无和合,是名集圣谛;于毕竟灭法中,知无生无灭,是名灭圣谛;于一切法平等,以不二法得道,是名道圣谛”。(《大正藏》第15册,第39页)又如《顺中论》卷上云:“一谛名不生,有人说四谛,道场不见一,何况复有四?” (《大正藏》第30册,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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