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庄老师一家

 

作者庄爱祯,王台人,热爱文字,喜欢《家在黄岛》,喜欢在阳光暖暖的午后,于阳台上,听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老歌。...

文/庄爱祯
庄老师在村里声望很高,不仅仅是他的学问和为人。

村里父老乡亲见到庄老师都是恭恭敬敬喊老师。

庄老师常穿一件中山装,脖子底下的风纪扣从来系得严严紧紧。老师自有与众人不同之处,他家后院里,一大片翠竹高高探出矮矮的院墙,显示着勃勃生机。这在我们全村是独一份,邻里或许栽花,栽梨树、枣树、杏树,却从没有栽竹子的。

那竹子四季常青,长得密密匝匝,傍晚引得麻雀吱吱喳喳在里面过夜。年底,庄老师就剪下竹枝分给大家,农村有过年在供桌上插竹子、松柏、桃枝的习俗,竹枝分给邻里,就给村里人节省下买竹子的钱,虽不多,但大家心里都记着。
一棵大树就在墙边,树干笔直,枝繁叶茂。我从小就知道那是一棵桑仁树(桑葚树),我平生知道的第一样水果就是桑葚,因为自我记事起姐姐就领着我经常在树下捡桑仁儿。春天,树上的桑葚成熟了,就自然落了下来,它从树上掉落的声音,在我听来是最美的声音。我们捡起一大捧回家,挑最大的给爷爷,给爹娘,然后姊妹五个一起美美地品尝。

我在家排行老四,又是个女孩,不太受父母待见,话又多,爷爷经常说我“话多钱少”之类的话,我很自卑,就不爱跟别人交往,经常一个人在树下痴痴地等待。除了嘴馋,还有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隐约中总期待奇迹的发生。

我隔着院墙,看院里蓖麻籽宽大的叶子,它开花时中间一簇簇红色让我着迷,我说不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迷人意境,但我只觉得美,我愿意一个人站在墙外长久地望着它,刚刚长成的蓖麻外面包着一丛软软的刺,我真想摸摸。有时那上面有一只螳螂,它高举大刀,威风凛凛,捕杀小蚂蚱,小苍蝇,然后无所顾忌地大嚼……也是从那时起,我变得更加沉默,比起与人交往,我更愿意一人对着不会说话的小动物或者植物,反正也没有人觉出异常。

墙外有一丛丛成捆的刺槐,那是防止调皮捣蛋的男孩子爬墙,有时候,桑葚掉到刺槐里,我小心翼翼够出来,也因此弄出声响,这时,南面小屋的窗户就卷起一条缝,(那种用白纸糊的窗户上,留下一个小口子,然后用高粱杆做一个可以卷的活动小门)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就响起,“谁呀”?我吓得赶紧停止,等窗户上那条缝再关上,我得等老长时间再继续干,总觉得窗户里是一个巫婆,皱巴巴的脸,掉光了牙齿,张牙舞爪……她时刻窥视着院内一切,对外来者随时发起攻击。
偶尔,庄老师回家,在这个菜园里倒背着双手皱着眉沉思。有时候,他盯着某一处长时间地望,不知在看什么。我也悄悄地那么望,可看的眼睛发酸也没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只好放弃。有时庄老师看见院外痴痴守候的我,就打开简陋的院门,(时至今日我都清晰地记着那扇带格的小院门)说一句“小馋妞”让我进去。在菜垅里,在空地上,一粒一粒的桑葚可爱极了,他们静静地躺在地上,我从从容容捡起,庄老师在一旁想他的,见我拾完了摘来一片硕大的梧桐叶,包好,问我:

“你觉得这个院子好吗?”

“好”

“为什么?”

“有绿竹子和蓖麻子。”

“还有呢?”

“还有桑仁儿。”

“要是你觉得这儿很美,等你识字之后,要写下来。”

我胡乱答应着,心里却想为什么要写下来呢?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当时只叹息,唉,如果我家也有一棵这样的树多好,我可以天天不停地吃桑葚。不!我要两棵!三棵!

我纠结的心情有一天终于彻底释放。
庄老师的儿子和哥哥同岁又是死党,我管他叫小叔。两人在学校形影不离,放学也黏在一起,打尖、甩牌、粘知了,用娘的话说,“找着了影就找找了形”,不过庄老师的孩子天生带有书卷气息,长得弱弱的,不像哥哥敦敦壮壮,有时我们农村孩子有偷瓜摘枣的顽劣行径,可小叔斯斯文文从没有如此劣迹,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如此默契真让人费解。

一天两人打赌,赌树上喜鹊窝里有几个蛋,哥哥说有两个,小叔说有五个。哥哥蹭蹭蹭爬上树,一手举起一个鸟蛋胜利地炫耀,小叔输了。这是后来他们跟我说的。那时我正在自家炕头上,见哥哥还有邻居家小晨晨抬着一个旧皮箱吃力地进屋,两个臭小子笑嘻嘻地打开了箱子,我震撼得张大了嘴巴——满满一大箱子全是小人书,码放得整整齐齐,足有几百本。有《冰山上的来客》、《马兰花》、《十五贯》、《铁道游击队》、《水浒传》、《福尔摩斯探案集》、《王二小》、《刘胡兰》、《渡江侦察记》、《阿诗玛》、《李双双》、《小二黑结婚》、《十天》、《杜十娘》、《赵一曼》、《庐山恋》、《夜幕下的哈尔滨》、《神秘的大佛》、《赛虎》……如果说我对文字有那么一点点爱好,并痴迷在优美的文字间穿行,差不多得益于那次浩瀚,他给我打开一扇窗户,让我看到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各式各样的人生……

当时哥哥慷慨地说:“管大家看个够”。我自言自语“要是吃桑仁也管够就好了。”没想到小叔立刻说“没问题”。然后对我说:“咱们走!”一群孩子兴奋地跟着来到他家后院里,小晨晨和哥哥蹭蹭蹭爬上树,站在粗粗的树枝上,用腿使劲蹬,霎时紫雨纷纷,满地都是熟透了的桑仁儿。小叔找来一个篮子,满满一篮子桑葚,自己留了一小半,其余全给了我。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难忘的一件事,他满足了一个卑微的孩子一个“无理”的要求,而且不带一点附加,它远远超出了嘴馋的限度,而是一种自尊的觉醒。

之后十几天里,我一个人躲在里屋,把所有小人书看了一遍,不认字也无碍,能看丰富多彩的图画已是巨大的幸福。它让我大开眼界。那个年代没有电视,电影是唯一能给我们带来娱乐的方式,况且电影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看上的。小人书为我开了一条道,一条通往世界的大道。

多少年之后,我一直记着那个下午,那满满一箱小人书和满满一篮子桑葚。

娘疼小叔也比较多,偶尔家里吃一次面条,就盛上一碗,浇上卤子让哥哥给小叔送去,哥哥一溜烟就跑了,回来常不空手,或是几个杏子,或是一件桃核刻的护身符。妈妈时常感喟一番,儿时不知为何,长大才听妈妈完整叙述庄老师一家:庄老师兄妹三个,哥哥是残废,走路一瘸一瘸,外人都称他“哪吒”,还有一个妹妹,庄老师排行老二。庄老师的媳妇在生孩子时难产而死,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是庄老师的亲妹妹一手带大,庄老师的大女儿抱着小弟弟到吃奶小孩的人家去讨几口奶吃。老师的妹妹当时已经订婚,婚期将近,嫁衣都已做好,只等对方迎娶,哥哥家发生重大变故,妹妹毁了婚约,终生未嫁,一心照顾一对侄子侄女衣食起居, 这个为了哥哥牺牲自己一辈子幸福的女人,赢得了全村人的敬重,89岁去世时,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悉数参加了她的葬礼,乡亲们用这种朴素的方式给这个伟大的女人以最高的礼遇。庄老师再未娶,用微薄的工资养活着家人,“哪吒”尽管腿残,却天天步行赶集,卖八角(一种调料),也有零星收入,不拖累大家。
怪不得每次有好一点的饭,娘都留一点给小叔,这都成习惯了。小叔非常懂礼数,走在村里,见到长辈大娘大爷不离口,勤奋学习考上师范,工作后五个月的工资,全买了大米,村里人一家一袋,算是报答当年乡亲们的养育之恩。八十年代初的大米不像现在,那时金贵得很。老辈人说起这事都翘大拇指,说知恩图报。

时隔多年,回想小窗户里的那声“谁呀”,再也不是令人恐惧的巫婆,而是大爱无边的慈祥老太太;我也因为庄老师一句不经意的话,将未来许许多多用笔记录了下来。这个命运多舛的家庭,一直深深印在我心里,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每每想起他,心里暖暖的。家庭里每个人,都在努力为别人付出,那棵大树已不见踪迹,老师一家也早已搬走,可年节老师都回村拜访老邻居,直到去世……


庄爱祯,王台人,热爱文字,喜欢《家在黄岛》,喜欢在阳光暖暖的午后,于阳台上,听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老歌。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裴珊

声明: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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