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致一位青年学生的信

 

1950年6月18日海德格尔写给一个青年学生的信...

致一位青年学生的信
 
海德格尔
孙周兴译
弗莱堡,1950年6月18日

亲爱的布希纳先生!

谢谢您的来信。您提的问题很是重要,您的论据也不错。不过,仍然要思索一下,这些问题是否触及到要害了。

您问:存在之思想从何处获得(简言之)指引?

在这里,您不可把“存在”(Sein)当作一个客体,把思想当作一个主体的单纯活动。思想,诸如以那个演讲(《物》)为基础的思想,决不只是对某个现成事物的表象。“存在”绝不与现实性或者直接被确定的现实之物相同一。存在也绝不与那种“不再存在”或者“尚未存在”相对立:后面这两者本身都属于存在之本质。甚至形而上学在某种程度上也已经对这样一回事情作了猜度;形而上学是在它的诚然几乎尚未得到理解的样态学说[1]中作出这种猜度的——而按照形而上学的样态学说,可能性与现实性和必然性一样,同样都属于存在。

在存在之思想中,从来不会只有一个现实之物被表象出来,也不会只有这个被表象者被冒充为惟一真实的东西。思“存在”,这意思是说:应合存在之本质的要求(Anspruch)。这种应合(Entsprechen)来自存在之本质的要求,并且向此要求释放自己。应合是一种在此要求面前的退回,因此也是一种入于此要求的语言之中的进入。但是,属于存在之要求的,乃是早先被揭示了的曾在者(Ἀλήθεια[无蔽],Λόγος[逻各斯],Φύσις[涌现,自然]),同样还有在存在之遗忘状态的可能转向中(进入存在之本质的保存中)公布出来的那个东西的隐蔽到达。这种应合必须出于长期的专心、并且在对倾听的持续考验中去关注所有这一切,以便聆听一种存在之要求。但是,恰恰在这里,这种应合也有可能听错。在这种思想中,误入歧途的可能性极大。这种思想决不能像数学知识那样来证明自己。而另一方面,这种思想同样也不是任意专断,相反,它维系于存在之本质命运(das Wesensgeschick des Seins),尽管它自身决不作为陈述而具有约束性,而毋宁说只是一种可能的动因,促使我们踏上应合之路,而且是以那种对已经达乎语言的存在的全部审慎和专心踏上应合之路。

上帝和神性者的缺失就是不在场状态(Abwesenheit)。不过,所谓不在场并非一无所有,而不如说,不在场乃是那种恰恰首先要居有的在场状态,[2]也就是隐蔽而丰富的曾在者和如此这般聚集起来的本质现身者(das Gewesene und so versammelt Wesende)的在场状态,是希腊世界中、预言的犹太教中和耶稣布道中的神性者的在场。这种“不再”本身就是一种“尚未”,也就是它不可穷尽的本质的隐蔽到达的“尚未”。由于存在从来不是仅仅直接现实的东西,故对存在的守护绝不能与一个保卫藏在某个建筑物中的珍宝的警卫的作用相提并论。对存在的守护绝不是盯住某个现成之物不放。就其本身来看,在现成之物中,是决不能找到存在之要求的。守护就是留神关注,关注曾在的和将来的存在之命运。这种留神关注来自长久的、不断自我更新的审慎态度,后者关注着那个指令,即存在是如何发出其要求的。在存在之命运中,绝没有一种单纯的相继序列:现在是集置(Gestell),然后是世界和物;而不如说,在存在之命运中,总是有一种消逝以及早先和晚期的共时性。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有Ἀλήθεια[无蔽]在场,尽管它已经发生了变化。

作为应合,存在之思想是一件十分令人迷惑的事情,因此是一件十分贫乏的事情。也许说到底,思想乃是一条无可回避的道路,这条道路并不想成为拯救之路,也并不带来任何新的智慧。这条道路充其量乃是一条田间小路(Feldweg),一条穿过田野的道路,它不光是谈论一种放弃,而且已经放弃了,即放弃了对一种约束性的学说和一种有效的文化成就或精神行为的要求。所有这一切都取决于那个充满迷误的返回步伐,即返回到一种思索,这种思索关注着那个在存在之命运中预先确定的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转向(Kehre)。这个从形而上学的表象性思想中脱身出来的返回步伐并不摈弃这种表象性思想,但它开启出达乎存在之真理(Wahr-heit des Seins)的要求的那种远景,而应合就在存在之真理中立身和运作。

我常常碰到这样一种情形,而且恰恰是在我周围亲近的人那里碰到这样一种情形:人们非常乐意而且专心地听我讲壶之本质,但当我谈到对象性、被置造状态的站出和来源时,当我谈到集置时,他们便立刻充耳不闻了。可是,我讲的所有这些东西都必然地共属于那种对物的思想,这种思想思及世界的可能到达,而且在如此这般思考之际,也许最微不足道地、毫不显现地有助于使这样一种到达进入已经被开启出来的人之本质的领域。

我在这个演讲中取得了一些奇怪的经验,其中有这样一种经验:有人对我的思想发问,问我的思想是从何处获得它的指引的,仿佛这个问题仅仅对于我的这种思想才是必要的。相反,没有人想到问一问:柏拉图是从何处得到指引,才把存在思考为ἰδέα[相]的,康德是从何处得到指引,才把存在思考为对象性之先验性质,思考为断定(即被设定性)的。

然而,也许会有一天,这些问题的答案恰恰可以从一些思想尝试中获得,这些思想尝试与我的思想尝试一样,看起来好像是无法无天的任意之举。

我不能向您提供任何凭证,借以在任何时候都轻而易举地证明我所说的话是否与现实相符合。当然啰,您也没有向我要这样的凭证。

在这里,一切都是有所考验地倾听着的应合的道路。道路总难免有变成歧途的危险。行这样的道路,要求做行走方面的练习。练习需要手艺。愿您在真正的患难急需中保持在此道路上,并且去学会思想的手艺,坚持不渝(unent-wegt)而又不畏歧途。

致以亲切的问候!

封面照片为海德格尔在1968年的法国莱托(Le Thor)讨论班上。最右侧为法国哲学家让·波福勒(Jean Beaufr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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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样态,Modalität,或译模态。——编者注

[2]不同的在场方式;也包括不在场(Abwesen)中的在场——从何种在场状态而来的不(Ab- )——?——作者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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