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18):长毛的山路

 

我与石头紧靠着山壁,等了好久,再没听见山林里的动静了。那撞击山林。吓跑饿狼的庞然大物是什么,我们也不清楚。石头拉着我说,快点走,别说话。我们一声不吭地朝前走,直到听见寨子里的狗叫。...





天快黑时,我们到了三峡口上那个繁华的小县城。

柳青的脸急红了,头转来转去到处看,说这么晚了,恐怕没有去她家里的公共汽车了。我说,你家离这里还有好远。她说,坐汽车还要跑两小时。我说走路呢?她望着我,眼内有股怪怪的光,好像看一个酒喝多了的疯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怕没车了吧?我想没车可以走路呀。坐了那么久的车,不想再坐了,筋骨会变形的。”

她说:“有条山路可以走回去。我在县城读中学时常常走。比这还晚些的时候都走过。”

我兴奋了,把最重的东西全扛在肩上,说:“你引路,我们走。现在就是停一辆巴士,不要钱让我们坐,我都不上去。”

她敲了我一下,说:“你真的是个玩命的人。”

刚下过雨,山路不太好走。但走这样的路,骨头里面都要喷出热气来,让你走出一身的痛快。天色更暗了,从上到下都是一片加了墨的黄色,像面对一张苍老的脸。竹林在风中颤动,林下缓缓流动的长江水一片凝重的深黑,听得见上行的船哼哼的喘气声。从江面刮上来的风有些刺脸,我们都把防寒服的帽子套在头上。我看了眼柳青,她的脸藏在帽子里显得更小了,就说:“你爹妈看见你快成骨头了,不知心疼成咋样?”她笑着说:“我妈肯定要恨你。我们那里最瞧不起的就是喂不饱老婆肚子的男人。”

我仰起头,风刮得我脸发烧,鼻尖上有清清的鼻涕要滴下来。我抹了一把,鼻尖有些痛。我说:“我肚子都没喂饱,拿什么喂你呀!”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扳一半给她,说:“不过,我吃的东西都会分一半给你,要饿大家饿,要饱大家饱。这样的男人还要挨骂呀,那他们真的瞎了眼。”

她咬了一口巧克力,用嚼得油黑的牙齿看着我笑,说:“就要骂,骂得你头发丝上都冒出火星来。”

我看着她通红的脸,说:“天呀,这样的老婆我不敢要了,让她长在这片穷山沟里吧!”

她说:“你不要我,也要骂。”

我说:“看来,我的命真苦,躲也躲不掉你的恶骂。”

她忍不住哈哈笑了,笑声在山壁上碰撞,同沟里淌下的泉水一样的轻脆。

天黑尽时,路却白得像铺上了一层霜粉,山与林子都黑森森的。风在林中穿梭,在山壁上碰撞,磨擦出的响声十分恐怖。她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然后紧紧捏着,仿佛手一动,我就会飞走,把她一人扔在这里。我感觉到她手心里有冰冷的汗沁出来。我说:“你害怕了?”

她看着我,笑了一声,眼珠在黑暗中很亮,说:“我从小就摸黑走过这里,怕什么怕?”她的手却把我抓得更紧。

我轻松地笑了一声,因为我看见路旁有片墓地,高高低低的旧坟包新坟包立在那儿,湿潮的空气中还能嗅到纸钱烧焦的气味。风在坟包间穿过时声音很怪,像谁在伤心的哭嚎。我看看她,冷笑了一声,说:“我想起了一个鬼故事,很恐怖的鬼故事。我讲给你听,你怕不怕?”

“哇,”她尖叫一声,手伸来堵住我的嘴,说:“别讲!我不想听!”

我哈哈笑了,吵醒了一只鸦雀类的鸟,把呜哇呜哇的惨叫从河滩响进了黑漆漆的山林。

从狭小的山谷钻出来,前面是个宽阔的坝子,有晒着干草的田地,从树丛中穿出来的小河。桥那边闪烁着一大片灯光,我嗅到了柴草烧过后的香味。顺风传来一片狗叫声,我说,到了吧。她说没到,这寨子叫荒坝。到了这里才走了一半的路。她问我,走不动了吧?可以找个人家歇歇脚步,喝口水。她有个最好的朋友在寨子边的小学里教书,向他讨饭吃,他可要快乐一晚上。

她站在路边,朝灯光聚集最多的地方看,脸阴沉下了,眼内有泪光在闪。

我说:“想你那位朋友了。”

她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擦脸又狠狠擤了一下鼻涕,仍然看着那里,没有理我。

我说,很晚了,我们还是赶路吧。她才回过头来,淡淡地笑了,说:“那是我曾经上过的小学。想起那些日子,我就控制不住了。”

我们上路了,从这个叫荒坝的寨子到她家的路平坦些了,也没那么泥泞和溜滑了。她对我说,想不想听她讲讲那位在小学教书的朋友。没等我回答,她就说:“我那位朋友叫石头,我们寨子里的人都叫他石娃子。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去山里打柴掏野鸟蛋。读小学时,他是班长,我是少先队中队长。读中学后,他还是班长,我是共青团支书。他总是护着我,不让别人欺负我。他对别人说,长在石头缝里的柳树谁也扳不动。”她笑了,想起了往事她心肯定有许多甜丝丝的感觉。我心里却突然沉重极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口中那么幸福地讲起一个男人,我心里就涌出那种怪味。我埋着头走,我知道自己朝向罩着一层阴云的山口的脸是阴沉的,在这样的黑夜里她是看不见的。我沉闷的脚步声还是让敏感的她觉察到了什么。

她问:“怎么?你不舒服?”

我说:“没什么。这山里有些冷。”

她说:“你不想我讲,我就不讲了。”

我说:“你讲吧。不讲我会感到更冷。”

她说:“过去,都是石头陪我走夜路。有一次,也是冬天吧,他陪我回家取棉被。路上还铺着雪,我们缩着脖子,肩上盖着厚厚的积雪。他看我笑,说我成了白毛女了。”

她看看默默走在前面的我,又说:“你没听我讲吧?”我回头苦笑一下,说:“我耳朵帖在你的嘴巴上,能不听吗?”她走上来,又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冷,她却说我的手热呼呼的,像捏着个热水包。

她又讲,那次在山口前,她与石头遇到了一只饿极了的狼。她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讲过,这片山里有狼,却从来没见过。那天他们见到的肯定是狼,站在黑暗中,两眼绿莹莹的,听得见呼噜呼噜的喘息声。那狼坐在那里,前腿用力抓着湿润的土,做出随时扑咬过来的样子。石头把我拉到他的身后,用强壮的身子护着我。他安慰我说:“别怕,不就是一只狗。”

我听见他胸膛内拳头撞击鼓皮的声音,拉紧了他的衣服。他冷笑了一声,弯腰拾起两块石头。他恨着狼,狼也恨着他。他们就这样耗着,一动不动,谁也不给谁让路。我紧靠着他后背,他胸膛内的鼓越来越响。他对我说,别怕,狼耗不过我们。狼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尊雕塑。这狼肯定与人打过交道,特别是在这么黑的夜。它明白人耗不过它,人的体力有限,夜晚瞌睡会找上门来的。特别是这个受了惊吓的夜里。石头没什么,我感到筋疲力尽了,抓住他的衣服滑到了地上。

狼像看见了机会,哗地站了起来,呼噜声更重了。

雄气在石头胸膛内喷发了,他举起两个卵石,又狠狠砸在一起。在叭叭的响声中,一股强劲的吼声冲出口。他每吼一声,狼就后退一步。他敲砸着吼着,狼一步一步退到了林子边上。可危险仍然围裹着我们,逼得我们不敢朝前冲了。石头说,他怕山林里面藏有狼群。狼立在林边的一棵断木上,高仰起脖子,雄大的尾巴高高举起。石头护着我靠在了山壁上,这样可以防御来自背后的袭击。

风小了,雪无声无息地下着。林子深处有哗啦哗啦的响声,好像有更大的东西冲冲撞撞走来。狼也受了惊吓,朝晃动的林子看看,哼儿地低呤一声,尾一卷跳进了深黑的林子。

我与石头紧靠着山壁,等了好久,再没听见山林里的动静了。那撞击山林。吓跑饿狼的庞然大物是什么,我们也不清楚。石头拉着我说,快点走,别说话。我们一声不吭地朝前走,直到听见寨子里的狗叫。



柳青看着我说:“你在听我讲吧?”

我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她的那个石头真的成了我心里的石头,沉甸甸地压着我,心里便咕嘟咕嘟冒出了许多酸味的东西。她并不明白我心里的难受,还在讲:“石头家很穷,高中快毕业时,父亲进山采花刚石时让突然炸开的哑炮轰到了悬崖底下,家中留下了哮喘的母亲和三个弟妹。他不能跟我一起考大学了,就休了学,聘到小学里教书。石头学习比我好多了,年年考第一。如不是家中出了事,他会考到北京去。”

我把左肩背的东西扔到右肩,冷笑一声,说:“你就去找他呀,送上门去对他说,你要嫁给他呀!”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出口后我又后悔了。她却站住不走了,两眼像受了委屈似的看着我,也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说:“假如他愿意,有耐心等我,我会的。他两年前就成了家了,对象也是那所小学教语文的教师。现在可能已经抱了胖小子了。”

唉,我叹口气,心里一阵轻松,说:“我连讨一杯你的喜酒都不行了,可怜呀!”

她笑了,说:“你别是笑话我把情感搞得一团糟吧。其实,把我困在这个山沟沟里,过早地做别人的黄脸婆,每天只知道教养儿女侍候男人,我也不愿意。”

我想说,是她书读得太多了。硕士研究生了,也许还要考博士,还要在书中走得更远。她不知道,那是一艘远行的船,上了它的甲板,离自已的家园就渐行渐远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想我也是,也许将来人还要回去,可心早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她问我:“你又不吭声了,在想些什么,说出来听听。”

我抬头望望前方,说:“我在想,你的家要到了吧。”

她靠着山边的一块大石头,左手叉腰,右手擦了一把汗,说:“听,有狗叫声了。”

我也听见了狗叫声,不是一只是一群,高高低低地吵着。山路转过弯,就看见了寨里的灯光,不很亮,黄黄淡淡的洒了一片。我看见寨口有棵很高的杨树,直直的伸向黑雾弥漫的天空。顶上只有一团厚厚的枝叶,在风中摇晃着,很像的只巨大的手掌,一摇一摇招呼着什么。我们到寨子前时,一大群大大小小的狗追了出来,挡在我们面前吵成一团。狗的后面是提着风灯的人,我看着只是灰蓝色的影子,柳青却看见了她的母亲,招手长长地叫了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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