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19):霜降山寨

 

我发现,这个山寨的夜色是潮湿的,从灰色渐渐蓝色,越接近土地,蓝色越深。朝天空慢慢移去,蓝色渐渐灰亮起来。如是有灯光从窗缝门角漏出来,那光的颜色也蓝得发青,看着它脚底便有了丝丝寒气,像有一根比针更硬比冰更寒的东西直刺进骨髓...





我发现,这个山寨的夜色是潮湿的,从灰色渐渐蓝色,越接近土地,蓝色越深。朝天空慢慢移去,蓝色渐渐灰亮起来。如是有灯光从窗缝门角漏出来,那光的颜色也蓝得发青,看着它脚底便有了丝丝寒气,像有一根比针更硬比冰更寒的东西直刺进骨髓。那个时候,我真想看到围在寨子边的人能举起一片红亮的火把,那多有气势。可没有人举火把,有几支手电微弱的光晃来晃去,照在脸上也像染了一片青幽幽的蓝色。

柳青拉着我,叫我跟着她走。她的母亲拉着她另一只手,在她耳边嘀咕着什么,又斜着眼睛看我。她母亲脸上也是一片青色。

她家有个小院,一地的夜色蓝幽幽的。风把院中的竹林摇得桦啦啦响。院不大,地上铺着土砖。有只苍老的狗用灰蓝的眼睛看我,从喉咙深处吐出几声不满。院中独立着一幢两层楼房,就是她的家吧。堂屋门大开着,门前站着的那位瘦弱的男人是她父亲吧。果然,她扶着他的手臂,亲亲热热叫了声:“爸。”

她拉着我让父亲看。她父亲什么也没说,乐哈哈地笑,焦黄的脸,稀疏的头发与胡须也一样的焦黄。低下头时,我在他瘦小的脸上看到了许多深深的条纹里,嵌着一块块赭色的斑点。狗窜到了脚下,他父亲又一脚把狗踢开,脸一沉又露出了一丝冰寒。

屋内电不足,灯光很暗。有炭灰埋着的火,很暖和。火光映在墙壁上也是蓝色的。她父亲说:“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歇歇吧。你妈给你煮几个荷包蛋,暖暖身子。”

她母亲煮的荷包蛋有股青草的香味,糖味淡淡的,香味就更浓。她母亲看着我吃,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她的脸从腮帮往上涌起了一团红。她母亲问我还吃不吃,说山里不如城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鸡下的蛋比城里的新鲜。我说,吃饱了,再吃肚皮会像气球爆炸的。她母亲就笑,还没吃饭呢,几个蛋蛋你就撑不下了。

那晚,吃的是红薯煮的稀饭,饭里也有股青草味。我与柳青都没吃多少,我们的确是吃得太饱了。她父亲围在火边,抱本厚厚的书,看看我,又是看看柳青,说:“《红楼梦》,镇里摊上买的。”然后脸朝向书,嘴里却哼着小曲。那曲悠悠地在黑夜里旋着,带着浓浓的忧伤味。嘴里哼着,看着我们又笑,说:“我年轻时表演过傩戏。我们寨子里每年春节都要表演傩戏。有红楼梦里的段子,我演过贾莲嘿。”

她母亲就笑,说:“你演得好。寨里的妹娃子都为你睡不着觉呢。”

她父亲嘿嘿笑,看着我说:“如是这位小伙来演,好多妹娃子都得睡不醒呀!”

她母亲扯了一下她父亲的耳朵,说:“你别乱说,这小伙俊着呢!”

她父亲哈地一笑,说:“我没乱说,是太俊了,寨里的妹娃子都想他走进梦里,永远不醒来了。哈哈哈。”

他笑着咳嗽着,到处找杯子要喝水。

我却不自在了,脸烧得快烫出泡来。柳青悄悄在我耳边说:“我爸妈都喜欢你呢!”

我的心却沉甸甸的,再喜欢也是个假冒的。就像梦一样,总会醒来,那时穿帮了,二老怎么办?

火堂边,柳青脸红红的,把一杯苞谷酒端到我的面前,说:“我爸酿的,就是等你回来陪他喝的。”

她爸戴上了眼镜,那种很古老的圆形玳瑁框眼镜,透过红亮的火苗子看我,镜片上一绺灰白的头发让飞起的火星子烤焦了,我嗅到股刺鼻的焦味。柳青说,她爸当过老师,在县城中学里。退休了,回到乡下来了。她爸指指酒碗,叫我喝。我喝了一口,很甜,也有股青草的香味。她爸说:“你能到我们乡下来,尝尝我们酿的酒,我把青娃儿交给你,就放心了。”

我也笑,很尴尬。可酒在心内悄悄地燃烧起来,能感觉到滚烫的火苗子在心里窜。我说:“城里算什么,永远也喝不到这么好的酒。”

她爸哈地笑得很响,对她妈说:“把我腌的那只山鸡肉煮上,让城里的娃娃尝尝。”

在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时,门嘎地一声掀开了,很冷的风把火光压了下去。门前站着一个男孩,黑胖的脸带着倔强与憨厚,呆呆地看着屋内的人,吸吸喝喝地吸鼻涕。她妈笑了,朝男孩招招手,说:“快进来,三娃子,你大姐回来了。”

三娃子没动,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皮。

她爸从锅里捞起一块鸡翅膀,递给他。他在裤子上擦擦手,没接。她爸火了,说:“进来拿着,别把门敞开,要把我的客人冷死嘛,没安好心的你!”

他吸了下鼻孔,有泪水滴了下来,说:“爸,爷爷不行了。”

她爸手里的鸡翅掉在了地上。

我们赶到了楼上,门大开,我嗅到股潮湿发霉的怪味。屋内,一盏台灯高高地放在衣柜上面,淡黄的灯打下来,洒在一张焦黄的老脸上。那是她爷爷,刚过了七十岁。瘦小的脸,下巴尖尖地朝天翘着,瞪得很大的眼睛翻着白色。嘴角满是白沫。柳青的脸也是青色,扑过去拉着爷爷的肩膀,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看看爷爷,又看看妈妈,说:“妈,快看爷爷,怎么了,怎么了!”

她妈妈轻轻拍拍爷爷的脸,又在人中上掐掐,没有任何反映。我说,可能中风了,还不快送医院。

他家里的人忙乱了,抬爷爷的头,扳爷爷的脚,还有急得跳着,哭泣着,不知怎么办。

我说,中风的人最好用担架抬,抬平稳点,不要背,不要乱扳动身子。她爸马上用扁担、绳子和软和的被子做了副担架。我与他抬起担架时,他爸回头用满脸的愧疚朝向我,说:“你看你看,那么远来我家做客,就遇这么大的事。”

我说:“没什么。医院在哪?越快越好。”

我们又踏上了那条溜滑的山路。由于心急,我是怎么走过的都记不清了,脚板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钻心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只想快点走。到了荒坝寨子时,她爸回头说:“娃,累了就歇一会儿。我去小学找个人来帮帮你。”

我说:“不了。快把爷爷送到医院才是。”其实,他说去那所小学找人,我就心里不舒服。尽管,我与柳青是一对假的,可整个心子浸泡在酸涩的水里却是真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了心内酸涩的滋味真不好受。



进县城时,我嗅到了早晨空气中的腥味。扫大街的把粗糙的地皮刮得哗哗怪叫。车轮轧着路石从脚边滑过。街上还没多少人,路灯还亮着,吐一地的淡黄。

进了医院,我们闯进急诊室。一进门,她爸便跪在了地上,眼泪在焦黄的脸上流着。几个值早班的医生一脸的冷笑,看着地上哭喊着求情的她爸,又看看病人,什么话也没说,又回头说晨报上的新闻去了。

我急了,走过去说:“你们谁是治病救人的医生?抬进来的重病人怎么看都不看一眼?”

那个把帽压得很低的中年女医生斜眼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没有动。

柳青的爸爸跪在地上,额头朝冷冰冰的水泥板磕着。我看不下去了,把那个女医生推到病人面前。那女医生火了,一挥手把我掀开,朝我脸上喷吐唾沫:“好呀,你敢打人!这是医院,不是耍横撒野的地方!”那几个医生也过来,说我是哪来的野小子,叫保安来把我送派出所。柳青和颜悦色地劝说着,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我突然火了,心内的血都像被点燃了,跳起来大吼大叫,说这是什么医院,比魔窟还不如。病人睡在地上许久了,需要马上急救,你们看了他一眼吗?看了吗?

有个年长的男医生走到病人面前,把挂在下巴上的厚厚的口罩理了理,套在嘴上,只露出一对浑浊的的眼睛。他蹲下来,揭开盖在病人身上的破被子,在病面已经变青了脸颊上摸了摸,又把左手往上提了提,用听诊器在病人胸脯上听了听,回头对仍旧跪在地上的柳青父亲说:“你们怎么才送来?”

本来还在求情的父亲呆住了,看了医生许久,才说:“我们送来好半天了。”

医生站起来,取下听诊器,又把口罩折到下巴上。他回到那几个医生中,对他们说着什么。我与柳青过去想问问到底怎么样,那几个医生侧过身子,不想理睬我们。

我的火气又发了,柳青见状用力拉住了我。她说,你们看了,病得重不重?

那老医生脸上红润起来,说:“你们还是抬回去吧。晚了,放在这里还是救不活了。”

他的话使憋在柳青母亲心内的悲伤情绪爆炸了,有股在喉头回旋的声音冲出来,尖声的在冰冷的墙壁上撞来撞去,冲上了寒冷的夜空,才落下来,变成悲伤之极的哭声。她父亲又在地上磕着头,求那些冷漠的医快快救人。

那些医生没有谁哼一声,都冰冷着脸,看着他们。

柳青把我搂得更紧了,生怕我承受不住干出什么傻事来。

睡在地上的病人的嘴张大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一团浓浓的痰涌了出来。柳青妈妈用纸巾擦拭着他嘴角上的痰。他的右手用力抬了起来,双眼鼓得很大,张嘴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来。柳青妈妈说:“爸呀,你想说什么?快快说吧。”

呼噜噜的声音混和着痰在他喉咙上滚动,她妈妈耳朵对着他的嘴,听了半天才明白,说:“爸想回去。”

柳青爸爸头一抬,说:“回去?爸就要死!”

柳青爷爷脸青得发紫,手还是指着外面,颤颤的,嘴大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青妈妈擦拭着他嘴角不停流出的白沫,哭着嗓门说:“爸想回去,我们就回去吧。”

我们又抬起老人,朝回走去。此时,已快正午了,天飘起细屑的雪粉,像数不清的小精灵随寒冷的风飘着旋着,再一声接一声尖锐的吼叫,心里都快冻结成冰了。我的手指关结裂开了,血淌下来,又凝固成黑色。我咬住牙一声不吭地走,麻木的手像在空中飘着,感觉不出握住沉重的担架。我抬头,看见空中有团厚厚的黑云球似的打着旋朝下滚来,身子便就朝一旁歪去。那时,我们正走在一面靠崖壁一面是悬岩的山路上,我如果歪倒了,担架上的人肯定会滚进崖下的江水中去。柳青眼明手快,扶住了我,对她妈妈说,我可能太累了,要换下我。

她爸叫我轻轻放下担架,歇会儿。

我没吭声,仍然抬着担架。好像那一刻,我整个人都与脚下的山连结在了一起,不能放下手中的担架,手一松我就会远离这座山里的一切了。

柳青说:“你放下来歇歇吧。”

她爸也说:“歇歇吧,还要抬很远的路呢。”

我放下了担架,脚就像没了支撑似的朝上飘去。柳青抓住我的手,说:“呀,你的手怎么冻成这样了!”她的眼内含满了泪,把我的手暖进她的怀里。

一声咳嗽从担架盖着的被子里传来,柳青妈妈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我看见了老人大张着眼睛在看我,嘴歪得很厉害。有一丝难受的东西从他脸上颤过,他闭上了眼睛,大颗的泪从眼缝里挤了出来。柳青妈妈侧着耳朵靠近他的嘴,想听他说什么。他牙齿紧咬着什么也没说。

我们抬起他,又上路了。到荒坝的时候,她爸无论如何要柳青去小学叫石娃子来替换我。他说,你们城里人没走惯山路,他与我抬起担架来也很累。

柳青带着石娃子来了。石娃子很壮,轮廓分明的脸膛很俊,眼睛和眉毛都很黑。厚实的嘴唇紧抿着,嘴角隆起几条很硬气的皱纹。他蹲下来,看看老人的脸,拉着他的手腕摸摸脉搏,脸色很沉重。他问柳青,没法治了?柳青说,是爷爷想回去。

他嘴唇一咬,什么话没说,与柳青爸抬起了担架。我看见他的脖子和手臂上的肌肉都变得粗壮了。

天黑下来时,停在她家床上的爷爷悄无声息地走了。双眼还是睁着的,只是没有了光芒与色彩。柳青爸爸低低地把他眼睛合上,走到围着火炉的我们的旁边,平静地说:“爷爷走了。我去点挂炮,送送他。”

在鞭炮砰砰砰响起时,柳青的妈妈尖厉悲伤的哭声又在山寨里响起了。

夜雾像潮湿的老蓝布,渐渐地把山寨围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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