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17):农大教授

 

她说,听学校的老师讲,范教授读大学时是个才子,除了昆虫学专业,还会棋琴书画。那时,有许多女学生追他。他只看上了同班的一个从农村来的女生。那女生会唱很多山歌,他们常常去缙云山找标本,他就吹口琴,那女生就唱歌...





早上,我刚出宿舍大楼,就看见陈阿芸拥着他娇小的女脱从花园里那条小路匆匆走来,裤角让草丛里露水濡湿了大片。娇小的女脱看见我时,有些慌张地拉紧他的衣袖,头发是乱的。我明白了他俩说不定昨晚就在这草丛中滚了一夜,寒冷的风够他们受了。陈阿芸问我,寝室里还有人吗?我说都走光了,我是最后一个。他在女友耳边悄悄说着什么,然后向我招招手,进了大楼。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茶瓶里的水是刚打的,还有我抽屉里的饭票还可吃十天,你都给我解决了!”

他没回答我,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农大的校门比我们师大的气派,那几个镏金大字在晨光下很像土老财咧嘴一笑露出的镶金大牙。园内的树也比我们师大多,却杂乱得像是野外。这种杂乱才弥漫着农田里的清香味,校园里的大路小径都很幸福地浸泡在这种气味里。农大也放假了,没多少人,我又打开她留的笔记本,看着上面的地址问一个匆匆走来的老师模样的人。他把眼镜片朝上提了提,看着笔记本上的字,没回答我,却抬起头反问我:“你去那儿找谁?”

我指了指柳青的名字。他想了想,又问我:“柳青是谁?”

我知道会来问他吗?我不会说,是与我在缙云山顶混了一夜的女研究生吧。我笑了笑,说是住那里的吧。他也没多想了,收回了眼内的疑惑,给我往左路指了指,什么也没说就拐进了旁边的网球场。

柳青是谁?这名字在中国太常见了,我听到的也有好几个了。我读小学时,班上有个男生也叫这名字,他的模样我早已模糊了,可冬天他挂在嘴唇上的清鼻涕我永远也忘不掉。平静时候,他双眼大睁着朝向窗外,看着晃晃悠悠的白云傻笑时,两条清清的鼻涕悄悄地从鼻孔内钻出来,长长的挂在嘴皮上。有人看见了,在他耳旁吼一声出来了!他使劲一喝,两条青龙迅速地钻进鼻孔,喝进了肚里。所以,我们都叫他流清,就是爱流清鼻涕的意思。还有个叫柳青的是个大作家,我没读过他写的书,却常常挂在教当代文学的那位教师嘴边。他对柳青推崇备致,竟把柳青的那部书说成中国乡村文学不可逾越的高山。我找来看,却一点也看不进去。看来,登山真得要凭力气,气不足只有望山兴叹。

这终于找到了这个与我在缙云山顶混了一夜的柳青住的地方,一幢新修的三层高的教授楼。不愧是农大的,楼不高,却像农家小院一样的实用。不管楼上楼下,都有一片实验用的自留地,种满了花花草草,还养着鸡鸭兔狗。站在楼前,我竟然嗅到了农家的炊烟味和新鲜的畜粪味。柳青住三楼,楼梯上站满了鸽子,我还没露脸鸽子就受了惊动,哗啦啦扇动翅膀朝外逃去,我脸上衣服上落满了羽毛和鸟粪。

我踩着鸟粪上楼,站在她家门前正想敲门,门开了,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仰着瞧我,脸很圆,秃顶延伸到了脑心,看起来脸很大很白。厚眼镜片上有我的影子。我问这是不是柳青住的地方,屋里有人应了声。那男人让开了路,脸冷冰冰的,接过门内递来的公文包,什么也没说就朝楼下走去。门前站着柳青细长的身子,看着我笑,说:“我刚起床,不知道你这么早就到了。”

我却回头看着楼下,那皮鞋敲击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说,那就是范教授。

她让我进屋。屋内很简朴,客厅套着三间小屋。她说,两间卧室,她一间范教授一间。另一间是书房。客厅除了一张布艺沙发,一张饭桌,还有一口大木箱被当作了电视柜,再没有其它物件了。墙壁上没有字画,挂满了蝴蝶标本。空荡荡的屋子散发着淡淡的潮湿与霉味。她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把电视打开。我没心思看电视,问她:“你导师的家人呢,怎么一个都没看见?”

她淡淡的笑纹在脸上荡着,拈起一个桔子,慢慢地剥着皮,说:“范教授没结婚,没有家人。”

屋里的潮湿味好像更浓了,我走到窗前掀开窗户。屋外竟然飘起细雨来了。

她好像感觉出了什么,说:“你肯定奇怪,我一个学生怎么同单身的导师住一个屋子?是我自己来住的。他的生活太清苦了,需要个人照顾。反正我来自农村,家务活干惯了,我帮他做了事,也可以学好多东西。范教授可是国内很有名气的昆虫学家与森林病虫害防治专家呀!”

我冷笑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要冷笑。她很敏感,脸红了红,说:“我们有约定,他的卧室任何时候都不准进去。我的卧室也一样。范教授很守规矩,我的卧室他看也不看。”

我还是对这孤男寡女住一个室内感到别扭。

那两间卧室都没有门,挂着厚厚的帆布门帘。现在的屋子挂门帘的很少了,这门帘勾起了我的好奇,很想瞧瞧门帘后的秘密。我走到门帘前,问:“你与范教授各住哪间?怎么没有个标志,一模一样的门帘会不会走错?”

她掀开右边那张门帘,说:“男左女右,是我们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怎么会搞错呢?”

我没看她掀开的门帘,走过去把左边的门帘掀开了。屋内一股闷人的气味喷了出来,那是霉味与说不出的气味混和的怪味,浓烈得雾似的在屋子里飘荡着。她急了,对我说别进范教授的屋子。范教授细心得很,他屋里谁动了一个角,他都清楚,都会气得一天不说话。他就是这么个怪人。

我却在渐渐散尽的黑暗中看清了屋内的一切。好像面对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镜头,满屋子都是老式的做工粗糙的家具,高低柜的大穿衣镜上帖着已经变黑的红双喜,床罩着蚊帐,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帐帘,上面沾满了灰尘。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罐头瓶,里面的食物生满了绿毛。不过,很整洁。桌子和柜子的表面都是擦了又擦,好多地方都掉了漆,露出了肉色的木纹。这个死气沉沉的家让人看着心寒。

我说:“你导师是结了婚的呀!”

她把门帘从我手中扯下来,关好,又小小心心地把揉皱了地方弄平。她眼睛有些潮,说:“范教授从没讲过他的事,我问过他,他便黑着脸盯着墙壁看,当泪滚下来时,就朝我挥挥手,说那是别人的,与他无关。我知道他心里苦,就没再问。”

我与她坐在长沙发的两头,中间码着高高的书籍和笔记本。我想,她与那个姓范的教授平时也是这样坐的吗?我笑了一下,又忍住了。有句话想说没说出口。我想起了隔河相望的牛郎和织女,中间那堆书在他们中间就是长长的不可逾越的银河。我与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让屋里那种阴湿的气味在鼻孔里很不舒服地搅拌。我看看她,她却面朝电视,按了下遥控器的开关。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幅静止的画面,一张长长的餐桌,乱七八糟地堆着食物。好像是一餐婚宴,食器都长了毛。有老鼠在残缺的蛋糕缝隙中钻出来,大群的蟑螂在食品上爬动。她又叭地关上电视,脸很阴沉地说:“范先生又在看这片子了。”

我说:“是孤星血泪吧,狄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

她说:“范先生就爱看这片子,就爱看这一段。这么多年了,他一有伤心的事就看,就喝酒。想不到昨晚我给他说要与一个读师大的小伙子回家过年,他就闷闷不乐,在这里坐了一夜。”

我说:“片子里的那个老小姐哈薇森是婚姻受挫,变了态的。她的时间永远停在婚宴的那一刻,每天都要来看看这流产了的丰盛的婚宴。”我没往下讲了,我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她的范先生可能也有婚姻受挫后的变态。我想那间到处帖着红双喜的有股怪味的屋子。

她说,范先生比那个老姑娘还要惨。

她说,听学校的老师讲,范教授读大学时是个才子,除了昆虫学专业,还会棋琴书画。那时,有许多女学生追他。他只看上了同班的一个从农村来的女生。那女生会唱很多山歌,他们常常去缙云山找标本,他就吹口琴,那女生就唱歌。那时,全校人都知道这一对,他们幸福与快乐的样子让所有的人嫉妒。他们毕业了,他考上了研究生,她却分到了一个偏远的农业科学技术指导站。他们仍然情深意切,用书信传递着无尽的思念。他通过硕士留校的那一年,与她商定春节就在学校举办婚礼。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办好的证明、喜糖喜酒、新房的家具。可以她却来了一封信,告诉他在乡里举办了婚礼,男方是乡长。她叫他别想多了,她这样做全是生活所迫,自己有三个弟妹要上学要进乡办企业,她的年老多病的父母还要在这里生活。叫他忘掉她,找个更好的城里的姑娘。

他连夜赶车去了那个大山沟里的穷乡,站在帖着大红喜字的乡长门前等着。她与那个矮胖的乡长从屋里出来时,他站在了她的面前。那一刻,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怪异的情绪,刚才匆匆赶来时的那种烦躁与悔恨没有了,像是干涸的泉眼,想喷涌什么也没有了力气。他就静静地站着,看着她一言不发。她挽着刚刚成为丈夫的那个矮胖子的手腕,躲闪着他的愤怒,眼内闪烁的泪光也充满了委屈和无奈。那位乡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伸出手来,说:“是小芳的同学吧,听她讲过你。”

他没与他握手,那一刻他心里的什么东西都成了碎片,怎么粘合也成不了一个整体。他想,自己真的不该来,已经成了碎片的东西,看着只有伤心。他还是想问一件事,就指着那位乡长对芳芳说:“我只想问清楚,你嫁给他,有没有感情基础?他会给你幸福吗?”

她没回答,眼泪在脸上滚动,捂住脸哭出了声。

那位乡长冷笑了一声,说:“你问得很怪,她不爱我怎么和我结婚,昨晚还睡在了一张床上。”他搂了搂仍然不停哭泣的她,问:“是不是?”

他什么也不想听了,转身就走,朝远处朝也不知道的地方走。他踩着刚刚伸出土层的麦苗,踩着沾满露珠的草丛,朝前走。他觉得自己的步子轻松极了,像是走在云端里一样。他前面有个大大的水池,里面漂浮着碧绿的草叶的蛙虫。他什么也不顾地走,看不见前面的一切了,也听不见后面传来的惊呼声。

柳青说,范先生被那个胖乡长从水池里救了起来,两耳光把他打醒后,才听见他嘶心裂肺的痛哭声。胖乡长对急得脸苍白的她说,哭出来了,他没事了。

他没事了,回到了学校就变了一个人。沉默地钻研学问,对什么事也没兴趣。关在他的帖着喜字的屋子里。他把喜烟喜酒全封存起来,装进大大小小的罐头瓶子里,长了毛长了虫他也不管。他屋内的一切保持着原样,谁也不许动。

我说,好感人的古典爱情。可惜,越古典的东西,越是悲剧。

她就笑,说:“可故事里好多都是破镜重圆,悲欢离合,最后白头揩老的大好结局呀!”

我说:“让我再看看范先生的屋子吗?”她不让,说范先生细心得很,一点小小的变化,甚至不同的气味他都嗅得出来。他愤怒起来好可怕,双眼都是红的,好像嘴一张就会吃下你。

我与她整好行装出门了。我这个假冒的女婿也给丈母娘买了些糕点和饮料,与她上了公共汽车时,我狠狠打了个喷嚏,喷得满脸是泪。我说,范先生屋里的怪味这时才喷出来。我揉揉鼻子,舒心地哈了几口气。

她说:“狗打喷嚏,旅途天晴。”

我问:“你说的什么?”

她咬住嘴唇,咕咕地笑,脸憋得通红,什么也没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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