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塔 郝景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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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永恒的转换
是最吸引我的小说素材
我长长久久地思索这些难以评价的情景
就像在一座无限的佛塔中环绕"
长 生 塔
文 | 郝景芳
选自《花城》2017年第2期




郝景芳

小说作者
2006年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2013年博士毕业于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曾出版长篇小说《流浪苍穹》、《生于一九八四》,短篇小说集《去远方》、《孤独深处》,散文集《时光里的欧洲》等。

人们不记得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长起来。突然之间,它就进入天空,只能仰望了。

人们仰望着塔的存在,大声疾呼,直抒胸臆,捶胸跺脚,诉说着内心不满。人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能力。
徐中回到家,第一眼就看到母亲突然而至的消瘦,眼泪不由得涌上来。

“妈,你怎么这么瘦了?”

徐妈的头发没有梳,稀疏着向四处飞散开,身上穿着的紫红色碎花短袖衬衫敞着领口,显得有些空空荡荡,手上端着一个水盆,因为消瘦加上用力,手背的骨头显得异常突出,皮贴在骨头上,苍老褶皱。她正端着盆子往屋后走,没注意到徐中,脸上有一种赌气的狠意,嘴角下撇,眼睛向下瞪着地面。看到徐中之后,甚至也有片刻工夫没有反应过来。

认出徐中后,一脸惊喜。“你怎么才回来!”徐妈放下手里的盆,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迎上前来。

“妈,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

徐妈闻言,面上露出委屈的神色,却不说话,似乎一言难尽。她先接过徐中肩膀上的包,放在凳子上,然后才苦着脸说:“你回来就好,明天可能还得来人。”

徐中拉着母亲坐到凳子上,来不及喘气喝水,急着问事态发展的状况。母亲说得凌乱,抓住一个线索说下去,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眼泪夺眶而出,然后加入自己的评论和埋怨,又因为这些评论而想起其他人的事情,说着就拐到岔路上,林林总总掺杂在一起,蔓成了枝,以至于主线反倒说不下去了。徐中越听越乱,不得不一直打断母亲,重新回到前面,将跳过的情节补上,听不懂的地方反复问清楚。

最后总算是大致弄明白了。家里搭建的这间屋子要被政府派人强行拆掉,原因是违建和占道。而这屋里有母亲赖以为生的全部家当——小卖部招牌、细铁丝刷了白漆的货架、各式各样蒙尘的滞销的小食品——母亲拼命想维护住,可是没有办法,村支部已经来过多次了,后来触动了乡政府,乡长出动找母亲谈话,谈话之后想强行把母亲架出去,母亲以死相逼才把来人赶走。但人走的时候说明了再给几天搬迁,搬迁之后还是要拆的。“这拆了可怎么活啊。”母亲说得很凄凉,至动情处几乎要掉眼泪。

徐中知道母亲发愁的是什么。母亲本是镇上的初中教师,退休早,五十就退了,退休前又没有评上高级职称,退休金很少。徐中在上大学,还要两年毕业,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没考上一本,上了本城一所民办的三本,因为是民办,从一入学,交的钱就比一本学生多。徐中的父亲早些年外出打工,在工地外被倒下的矮墙压了,腿被砸成骨折,却没获得什么赔偿,伤好之后走路跛了,遇到阴雨风湿发作,更是难以下地。赋闲在家里,委屈加烦躁,脾气越发乖戾了,窝在小卖部里卖卖东西,连进货时搬东西都做不来,时间久了就变得阴郁怠惰。母亲着急也没有办法,苛责反而会引起不倦的争吵。

拆了这棚子,连徐中也不知道家里该怎么撑下去。上一次他回来的时候看见父亲头上的短发白了一半,已经难过得眼泪直流,这次见到母亲的突然消瘦,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恨不得立即退学出来工作,反正在那个破学校也学不到什么,说是铁路管理,但毕业之后又不能分配到路局工作。可是跟母亲说了几次,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说自己是老师,儿子不读大学,面子实在挂不住。

徐中仰头看着铺子顶,一股让人沉郁、甚至感到粘腻的气息从上到下笼罩着他。小屋中阴暗、杂乱,十来平方米的铺子四面围满货架,几乎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屋顶的金属横梁和铝制板顶棚之间结了坚固尘污的蜘蛛网,除了高处气窗的一点微末光线,就没有光亮投入了,一只昏黄色灯泡外表染了泥,散发着阴暗的光。柜台里和四周架子上的烟酒零食显得很没有档次。徐妈去给买烟的客人结账了,徐中几乎被这逼仄压得透不过气。

徐中小时候体弱多病,不喜欢和村里的男孩子出去乱跑,只喜欢在家里看看书,村子里没有书店,也没有报刊亭,邻家哥哥姐姐不要的书拾上一两本,看个没完,都翻烂了还翻。母亲就千方百计从县城的新华书店给他买书,少年名著图文版、十万个为什么、优秀作文选,从小学开始,他就比同学看书多很多。买书不是一笔小花销,一个馒头几分钱,一本书至少要几角钱,贵的还要一两块。小时候他不懂事,自然是见不到新书就哭,后来长大一点了,知道母亲的辛苦和拮据,心里羞赧,也就再也不要了。在他记忆中,母亲总是拼命操持家,总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干活儿,停不下手。下了班,骑车十里路从镇上回到家,立刻淘米、洗菜、擦地,饭后还要跟邻家的二婶一起编竹篮竹筐,卖了贴补家用,晚上还要照顾祖母。这样也就到夜里了。徐中直到成年,才了解这生活的困窘。



自从去县城上高中,徐中回家就少了,也不大知道家里这几年的变化,上大学后,为了省时间和路费,更是只有节假日才会回家。岂知道如此短短三四年,家里就如此动荡不安了。他知道祖母去世了,父亲受伤回了家,母亲退休了,开了一个小卖部,一个人操持家,还要供给他上学。周围村子因政策倾斜,致富的不少,他家村子位置不好,一直破落着没有希望,这次终于听说长生寺扩建,要有新路修过来了,本以为终于有机会了,是件百无一害的好事,谁知道为此却要拆除家里仅有的谋生的小卖部。若不同意,就派人用强。

徐中颓然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小凳子上,觉得愤怒,看不到希望,觉得这世道难以成活,而又恨自己无能,既没有大才学升官发财,又没有体魄,不能替母亲抵挡来人。他心里先是一阵悲伤,又一阵愤怒。愤怒消散之后,是说不出感觉的压抑。他站起身,很想帮母亲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能做什么,站起来在狭窄的空间转了一圈,手足无措,四周黄纸箱子陈旧软塌、沾染了油污,似乎向他压来,如即将倾塌的堡垒。他想帮助母亲结账,看一位客人在拿锅巴,就从墙上抻了一只塑料袋子,帮客人去拿。手一触到锅巴袋子,摸到了一手灰尘,第一反应是扔下锅巴,把手蹭干净,可是蹭到一半发觉了自己的不合时宜,又停下来,手在空中滞涩了一下,又低下去把锅巴捡起来,放进袋子。直起身来,木然交给顾客,心里更加闷得难受。

当晚在店里,没什么顾客,徐中和母亲头对头,相互叙着最近半年的变化。母亲问他在学校吃得好不好,徐中说很好。其实徐中在学校食堂不舍得吃小炒,只是大锅菜选一两个,同学里有一伙天天去吃小炒,徐中看那些人飞扬跋扈的样子令人讨厌。他说自己喜欢吃素,花不了几个钱。徐妈当场就湿了眼眶,说儿子懂事,还好儿子懂事。徐中于是想起小时候,父亲外出修路,祖母身体不好,带不了自己,母亲带他住在学校里,白天让他在办公室里,母亲一下课就匆匆忙忙跑来看他,带着三岁的他吃食堂,一口一口喂他,自己甚至顾不上吃几口,就去准备下午的课,晚上搂着他瑟缩在学校点煤炉的小屋里。母亲从不舍得扔任何食物,一小口馒头即使吃不掉,也会留到第二天,冷了硬了也泡在汤里吃。

话说着说着,说到动情处,又是落泪,又是愤慨。徐中问母亲那些拆房的人是不是为了索要金钱,能不能想办法筹借一些,把那些人打发了。母亲说她也拿不准。

当夜,店关得晚,回到后院自己家里,院子里灯都黑着。院子变小了,一堵墙横在中央,他心下疑惑。夜里他躺在床上看着月亮,月亮凄然惨淡,他许久无法入眠。

次日一早,徐中醒来,天已大亮,日头挂在高空。从太阳的角度看,应该已经日近中午。他听到外面有吵闹的声音,刷一下掀开被子,跳下地来,蹬上裤子趿拉着鞋就往外跑。院里无人。他的心咯噔咯噔跳得厉害,路上的吵闹一针一针刺进太阳穴。

还没转过院墙,就看见巷子口母亲拉着一个男人的臂膀,弓着身子,死拉活拽。男人的手中是一只已经扯烂了一半的黄纸箱子。徐中的血一下子冲到头上,大步奔过去。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他也跟母亲一起拉扯起来,“你们干吗拉我妈妈?放手!”

男人干脆把箱子往地上一扔,指着右臂说:“看清楚了,是你妈拉着我!”

徐中抢白道:“那要不是你抢我们家东西,我妈怎么会拉着你?”

从人缝背后,能看见警车停在巷口,顶端的灯还亮着。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远处叉着手看着,在他们身前,一群穿着浅蓝色短袖制服和深蓝色长裤的人等着,几乎就要冲上来动手。小卖部里也有人,就在他们僵持的工夫,就看到另一男子搬着箱子走出来。

“徐妈,不是我说你,”被徐妈拉住的男人冷淡又嘲讽地哼道,“你就别不讲道理了。你看这村子里有像你们家这样的吗?啊?人家别人家占道的房子不是都拆了吗?我们不是没给你搬出去的时间吧?你说说我们来了几趟了,你说说,啊,我们这可在你家没少费工夫。我们够客气了吧,上一回我们来了是怎么说的?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就又变卦了?你说咱这都好聚好散多好呢。”

徐中一边瞥着周围搬东西的男人,一边咽了咽唾沫,声音颤悠悠地说:“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拆我家房子?”

中年男人招呼旁边一个年轻的,年轻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中年男人给徐中挥了挥,说:“我们这是合法的。这是法院令。”

他们懒得再多解释,又开始向小卖部拥过去,人多势众,又做出动手的架势,显得气势不凡,周围围观的人也已经聚拢了一堆,起初还有上来搭话劝解的,后来见到他们人多,又年轻力壮,也都不敢再多说,纷纷退让到一边。徐中冲到小卖部门口,想要拦阻,可是细瘦的胳膊连一只手臂都抓不住。蓝衣服像水冲过决口。

忽然,徐中掏出一只手机,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然后把手机举在头顶,向前伸直胳膊,大叫道:“停下来,都停下来!我已经把你们都播上网了!”

他的喊声引起了几个人注意,几个人不由得站定了。

徐中借机继续喊道:“我昨晚已经在网上发了一篇文了!你们看,看啊!到今天已经有两千多人看过了!他们都等着问结果!我刚才已经发了微博!你们再动手拆,我就再发微博!你别动!别过来!你们别想抢我手机!我……我刚才已经说了,如果更新突然断掉,那就是有人强行抢我手机,就是有人用暴力!会有记者曝光的!”他一边后退着,一边用左手护在身前,后手的拇指放在手机屏幕上,一脸要和人拼命的狠劲儿,“谁再拆!你们试试!今天你们拆了我家房子,明天你们就等着全国皆知吧!”

他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能不能唬住来人,心里七上八下,全然没有底气。

他回头看看,突然看到远处正在向天空生长的塔,一瞬间想到自己忍耐成长的二十年,又想到前方晦暗不明的未来,他突然叫起来:“你们听好了,待会儿我就要从塔上跳下来,我会直播!直播一个大学生跳下来,你们还没看过吧?你们乐意负责任对吧?”

……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2期】
长生塔创作谈
 by 郝景芳
去陕西调研是在2013年,调研回来之后就写了长生塔的开端部分。当时是在县教育局,看到一个女人下楼,由教育局副局长陪着。等我们落座之后,教育局另外的工作人员就开始跟我们抱怨,这个持续上访的女人有多么无理取闹。那个画面成为后来这个小说的索引。

在写作中,我一直喜欢琢磨那些模棱两可的东西。一件事或一个人,如果评价有争议,或者看待的角度和结论有多样性,我就会觉得有意思,值得写。越是复杂和难评价的局面,我越觉得想写出来。

在日常生活中,“某某件事是某某人不好”,是我们最熟悉的议论思路。但是一旦游走于人群中间,会赫然发现,每个人都是他世界的中心,那个不好的“某某人”永远是远方的,站在世界中心的“这个人”总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固然要追本溯源找到症结,但更难的情况是,好不容易到了“源头”,却发现大魔王并不在,救世英雄也不在,问题的症结仍然“在远方”。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有道理,但问题恰恰在于,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有道理。

这样一个过程,这样一个永恒的转换,是最吸引我的小说素材。我长长久久地思索这些难以评价的情景,就像在一座无限的佛塔中环绕,拾级而上至顶端,也见不到那颗舍利。而只有塔本身在人世间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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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2期《花城》目录


中篇小说

空山草马 / 葛水平

长生塔  / 郝景芳

威风锣鼓  / 邓宏顺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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