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丨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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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诗刊》2018年5月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图片来源于pexels.com

一杆秤
杀牛的那天下午

我们坐在田坎上把玩一杆秤

漆黑油腻的秤杆上

有一串白色的模糊的星星

秤钩又亮又尖

秤砣又大又沉

全村的人都来了

欢天喜地地围着一口大铁锅

杀牛的那天下午

我们在沸腾的铁锅旁

央求屠夫

将我们每个人都挂在铁钩上

称一称

当我蜷着腿离开地面时

我第一次知道了

自己的斤两
左对齐
一首诗的右边是一大块空地

当你在左边写下第一个字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带着春泥

他将在后退中前进

一首诗的右边像弯曲的田埂

你走在参差不齐的小道上

你的脚踩进了你父亲的脚印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这首诗的结局

而每当回到左边

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首诗的左边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刚刚回家又要离开的那一刻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另外一只还在屋内

那一刻曾在他内心里上演过无数次
中午吃什么
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

总是喜欢踮着脚尖

站在母亲身前朝锅里瞅

冒着热气的大锅

盖上了木盖的大锅

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

安静的厨房里

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

厨房外面,太阳正在天井上面燃烧

我帮母亲摆好碗筷之后

就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

等候家人一个一个进屋

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
红糖与油条
再过一座松林就到外婆家了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

堰塘,菜地和一树梨花

再坚持一会儿夕阳就落山了

湿透的衣服就能被风晾干

好像从来没有怕过鬼

再小跑几步就会听见狗叫

一条花狗堵在三岔路口

再让它嗅一嗅五岁的你吧

你身上有红糖和油条的气味

再让这气味在遥远的年代

多飘荡一会儿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每割完一垄稻子

周围的风光就会有所变化

每摘完一朵棉桃也是

当真正的秋天来临

你何曾见过一位身心轻盈的父亲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哪怕你只是像我一样

尾随在他们身后

捡拾稻穗,麦粒

把嵌在指甲壳里的棉花拢成一堆

麻雀们落下又飞起

像事先排练好的剧情

遵循着神的指引

我也是,我来到世上

短短七年中先后死过两回

但又死里逃生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最容易的事情我试过了——

在摇晃的油灯下剥花生壳

起初一边剥一边吃

渐渐的,我感到指尖疼痛

拇指和食指成了身体多出的一截

而油灯仍然将熄未熄

事实上它也一夜未熄

我在睡梦中见过母亲的生活
太阳重新升起
我曾在故乡的小山顶上

目睹过太阳升起的全过程

之前有过很多次

之后很少再有这样的机会

哪怕是现在我坐在秋阳里

身体散发出烤红薯的气味

说你爱她,就应该憋红了脸再说

说过后自己也面红耳赤

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当你和我一样远离故乡的山顶

登完泰山后又来到海边

说你爱她,就应该云淡风轻

让她拽着你的衣襟

大声问:“你再说一遍?”

而此时你已经挣扎着跑远

回过头来看见

她的头发在燃烧

她的脸你一生只见过一回

之后每一次再见都是重现
滚铁环
我滚过的最大的铁环

是一只永久自行车的轮圈

我用弯钩推着它

摇摇晃晃地上路

八月的星空

高高的谷堆

我沿着晒谷场一边跑

一边想象着黑暗的尽头

当我越跑越快

铁环溅出了火花

我感觉自己已将黑暗推开

而身处黑暗中的父母放下蒲扇

紧张地望着我

看见我消逝在了黑暗深处
泡木耳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木耳

木头的木

耳朵的耳

你没见过

每当我把它们浸泡在水里时的

那种心满意足

像你刚从梦中醒来伸伸懒腰

侧身望着窗外

昨晚又下过雨了

现在雨过天晴

木耳趴在湿漉漉的枝丫上

静静地倾听水滴

落在腐叶上的声音

你不知道我也曾这样

沉浸在遗世的欢乐中

以为我们都能像木耳这样

逆来顺受,生生不息

以为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是你穿过雨帘迎着朝阳

甩头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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