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浪潮拍到沙滩上

 

“如果一个国家有一个好导演,那么就有一个作者,有两个的话,就有一个学派,有三个的话,就是一个浪潮了。”...





1月29日,《电影手册》“三代目”、法国新浪潮手册派“五虎将”之一雅克·里维特去世了。其实,在2009年完成最后一部作品《36个视角看圣卢普山》之后不久,里维特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可以说,从此以后就只剩下一位最“新浪潮”的戈达尔了,如果算上傅东总结的“新浪潮八武士”,就还可以加上瓦尔达。短短几年时间,夏布洛尔、侯麦、里维特相继离去,之前还只缺特吕弗的新浪潮已经似乎要在历史中彻底退潮。57年后的今天,还会再有浪潮吗?



一群人的海啸

2007年,作为新世纪最具冲击力的“浪潮”罗马尼亚新浪潮的主力干将,尚不满40岁的克里斯蒂安·蒙吉以横扫之势拿下了金棕榈大奖。同年,当问及罗马尼亚新浪潮时,蒙吉表示自己其实并没有概念,还说:“如果一个国家有一个好导演,那么就有一个作者,有两个的话,就有一个学派,有三个的话,就是一个浪潮了。”

那公认的新浪潮(可以不加任何前缀)——波及面早已扩展到了电影之外的法国电影新浪潮就不啻于一场海啸。

早在1962年12月,《电影手册》就出版了一期“新浪潮专号”(彼时“新浪潮”这个词汇出现不过5年),对新浪潮的辉煌成就进行了阶段性总结,用足足25页列举了162位“法国新电影制作者”。当然,《电影手册》毫不吝惜地把极大篇幅的60页给了三个“自己人”——克劳德·夏布洛尔、让-吕克·戈达尔和弗朗索瓦·特吕弗。为什么没有侯麦和里维特?因为这个时候侯麦还是《电影手册》主编,里维特则刚刚鼓捣出《巴黎属于我们》并即将当上手册主编。

现在已经很难想象1959年戛纳的震撼场面。两年前还因为言辞激烈遭到驱逐的特吕弗带来了《四百击》,来自左岸的雷乃则携来《广岛之恋》,一举吹响新浪潮的号角。前一年,夏布洛尔处女作《漂亮的塞尔日》诞生;后一年,戈达尔的《筋疲力尽》诞生。这三板斧将手册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手册派开始声名远扬。狭义上来说,法国电影新浪潮就是1958年到1963年之间的手册派导演,而不包括左岸派和手册派之后的创作。至少,在巴赞的旗帜下,一群年轻人发起了电影史上独一无二的革命。

很难用一些固定的观点概括新浪潮时期的手册五虎。即使以巴赞的体系去分析,这五位也是各不相同。在这个时期,特吕弗趋向于以自传式的笔触处理叛逆传统的生活化素材而削弱政治倾向,思考着新一代法国人的生存意义;戈达尔则一直在锋芒毕露地反叛和革新电影语言,毫无保留地抨击消费主义下的通俗文化;夏布洛尔饱受轻视的同时一方面维持着冷峻而带嘲讽的眼光审视中产阶级,一方面执迷于以希区柯克的方式揭示平静生活下的黑暗与罪恶;侯麦从没有脱离“侯麦式”古典主义的室内剧或内心戏,以琐碎而饱含智慧的文本剖析当代人的情感危机;至于里维特,长久以来埋头于“骇人”的片长,印象主义的美学倾向和神秘主义的风格使他的“剧场化”作品牢牢地站在了反叙事的实验性一边。

在新浪潮正盛的五六十年代之际,手册五虎留下了电影史上举足轻重的遗产。新浪潮名义上结束后没多少年的时间,法国后新浪潮时代最伟大的作者导演莫里斯·皮亚拉就完成了他的处女作,完完全全向新浪潮和《四百击》致敬的《赤裸青春》。世界范围内,新浪潮掀起了更大的反响:弗朗西斯·科波拉、马丁·斯科塞斯和罗伯特·奥特曼等青年导演在好莱坞后黄金时代的一片哀鸿遍野中扯起了新好莱坞电影的大旗;在表现主义优良传统已逝多时的德国,《奥伯豪森宣言》和法斯宾德、赫尔佐格和文德斯等新锐导演的异军突起宣示着德国电影的强势中兴;大岛渚、今村昌平在原属于小津、黑泽明的日本掀起了另一场巨浪;铁幕之下的东欧,也在布拉格之春的契机下发动捷克新浪潮……



图:特吕弗与戈达尔

不再随心所欲的狂人

1968年,法国爆发五月风暴。名义上已经结束的新浪潮在法国也产生了实际上最大的影响,但这也是新浪潮群体彻底分崩离析的开始。

其实早在1963年,手册内部就有了不太安分的迹象。年轻气盛的特吕弗和里维特联合起来反对主编侯麦对杂志的管理。这个时候,侯麦的稳重而温和的作风和偏右派的立场已经显得格格不入。有一段时间,侯麦甚至睡在办公室,担心某一天来上班时门锁被换掉被扫地出门。但这并没有挽留住自己的职位。离开手册之后,侯麦才真正迎来自己导演生涯的巅峰。那是后话。

新浪潮于1963年结束后的几年里,手册派们依然以高效率产出了众多足够“新浪潮”的作品,最突出的,当然是最为才华横溢的戈达尔的《狂人皮埃罗》。这部张狂的悲剧对戈达尔的创作序列来说相当重要。《狂人皮埃罗》是戈达尔早期新浪潮风格和政治电影时期的分界点,也是他和卡里娜以及贝尔蒙多这两位新浪潮偶像的最后一次合作。片中的两位主角除了有着新浪潮电影其他人物的浪漫主义特点,更多的是一种狂乱的自毁倾向和难以捉摸。《狂人皮埃罗》预示了接下来戈达尔更加自我的“论文电影”时期,现实压迫将使他完全放弃传统叙事。伴随着贝尔蒙多自杀的爆炸声,新浪潮时代也随之死去。

朗格卢瓦事件和接下来五月风暴引发的一系列风波是新浪潮一代最后的集体“狂欢”。在一片“革命”声中,特吕弗和戈达尔联合参赛的卡洛斯·绍拉、米洛斯·福尔曼、勒鲁什以及评审团内的左岸同辈路易·马勒,大闹戛纳电影节直至电影节腰斩。不过,就全国范围来说,五月风暴随着戴高乐为首的右翼势力的强势反弹而终结。

现实也使新浪潮一代迅速产生内部分裂。特吕弗和戈达尔两大核心人物在之后不久反目。此前猛烈抨击法国“优质电影”传统的特吕弗很快就成为了自己曾经口伐笔诛的对象。戈达尔则继续逆流而行,渐行渐远。最早拍出电影的手册派夏布洛尔也在此时饱受非议和批评。



1968年 戛纳

左起依次:勒鲁什,戈达尔,特吕弗,马勒,波兰斯基

也就是在整个70年代,《电影手册》的发展也陷于低谷。过分关注政治意识形态使其脱离了巴赞时代的方向。这时,只有里维特达到了巅峰,完成了《出局》和《塞琳和朱莉出航记》两部杰作。

整个法国电影似乎陷入了瓶颈期。除了新浪潮的一代人,以及布列松等几位完全超脱于时代的老一辈,就只剩下皮亚拉(其实从年龄来看他是和新浪潮一代一辈的)、尤斯塔奇等零星几位新作者。一个虽略巧合但最简单的例子,在皮亚拉于1987夺得金棕榈前后各20年期间,没有任何一位法国导演在戛纳登顶。

而当手册在80年代重新重视影像艺术并输出新一批手册派导演时,又发生了变化。特吕弗这十年里在通俗剧情片领域取得巨大成就却英年早逝,戈达尔则开拓性地转向了古典自然主义实验,厚积薄发的侯麦迎来了新的创作高峰。

最大的变化,当然是新浪潮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传统”。这个趋向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强。新浪潮本没有什么固定套路,但新作者们都想在这个早不属于新浪潮的时代尝试“新浪潮”。一些才华横溢的青年导演,比如莱奥·卡拉克斯,这位后新浪潮极具代表性的青年导演固然从中汲取了精华,他的作品也显得非常富有灵气。但是,更多的是不成功对新浪潮的临摹。

就2015年入围戛纳电影节的四部法国影片来说,除了两部“走传统优质电影路线”的作品,剩下的两部都能看到太多新浪潮的痕迹。其中的《玛格丽特与朱利安》,更是打着“特吕弗剧本”的旗号,实际成效却非常令人失望。

现在许多法国电影都企图以“新浪潮”的方法走捷径。泛滥的即兴表演、泛滥的“现代”手法、不加节制的情感流露,一群年轻导演都把自己当做“新特吕弗”、“新戈达尔”。即使是阿萨亚斯等新一代优秀的手册派导演,同样在认同方面有着固有的瓶颈。

巴黎属于我们

不过这个时候,还有一些新浪潮一代在继续创作。戈达尔此时已是瑞士青山绿水间的隐士,却依然独力革新,在历史挽歌和视觉实验方面拓宽电影的界限。2014年,《再见语言》一经推出就在戛纳引发热议,84岁的戈达尔依然是这个星球最具先锋精神的作者。

《再见语言》戈达尔手书故事大纲


2007年,侯麦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男神与女神罗曼史》。这一次,侯麦显得非常任性,被掩盖的激情罕有地在侯麦作品中唤醒。已是暮年的侯麦有了孩子般的活力和朝气。

2009年,里维特终于把自己的片长压缩到了两小时以内。人们也没有想到老当益壮,当时还能两三年出一部作品,沉默寡言的里维特会在三年后中风,并在2016年彻底告别电影和他的观众。

夏布洛尔,在1995年推出堪比《趣味游戏》的《冷酷祭典》以后,依旧勤奋地拍出了近十部剧情长片。到2010年去世的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为他正名。

现在,整个手册五虎就只剩下还有新项目的戈达尔。关于这个项目,人们知之甚少,但这至少说明戈达尔还有着创作热情。

不管怎么说,新浪潮的宠儿们都已经要淡出历史舞台。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以后,世界电影走向了帕索里尼和戈达尔都深恶痛绝的消费主义时代。整个电影环境,就仿佛一个没有法西斯的索多玛城。

那么,新浪潮真的要被后浪打到沙滩上死掉了么?

新浪潮诞生在战后传统和新兴势力交锋剧烈的时期,存在主义思潮也为新浪潮提供了一大跳板。可以说,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出现又一个新浪潮了。新浪潮时期的反传统技法部分到了现在反而有成了传统的趋向。这不能说明新浪潮冲击到了今天。在整个电影语言无甚突破的现在,更需要的是新浪潮的革命精神,需要像特吕弗一样的旗手,像戈达尔一样的战士,像侯麦一样的智者,像里维特一样的哲人,像夏布洛尔一样的观察者。

就在里维特去世的前一年,他的最优秀却因为片长原因从未完整公映的《出局》终于发行了完整版蓝光。现在的影迷已经不需要像新浪潮时代一样挤着去朗格卢瓦的资料馆了。我们有了更多的资源,只需要革新的精神。

里维特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名字叫做《巴黎属于我们》。对于受新浪潮影响的“外地”作者来说,巴黎的确是“圣地”。古巴的“新浪潮”代表《低度开发的回忆》、非洲第一神作《土狼之旅》中都把巴黎当做一种遥远的终点站,一个有趣的意象,而《土狼之旅》的背景音乐更是“Paris,Paris,Paris……”在去年的巴黎恐袭之后,巴黎很可能越来越不具有新浪潮时代沿袭下来的符号性质。但这又怎样?巴黎不属于我们,但新浪潮的巴黎属于每一个人,新浪潮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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