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全集  李满强:《画梦录》（9）

 

李满强，1975年生于陇东农村,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芳草》《星星》《飞天》等刊，入选数种选本。出版有诗集《一个人的城市》《个人史》《画梦录》，随笔集《尘埃之轻》。曾获黄河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参加诗刊社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成员之一。

画梦录

一个叫李满强的孩子死了

重庆忠县永丰镇东方村

那里不是我的家乡，但有一个和我

同名同姓人

2009年8月16日

只有5岁的李满强

在和只有8岁的姐姐玩捉迷藏的时候

一不小心躲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几千公里之外，当我还安逸地喝着早茶

在报纸的社会新闻的一角

和这个消息相遇时候

我忽然就看到了秋天的分量

成年之后，我曾经设想过很多种死亡的方式

我甚至假想过我已经死了

而后我折身回来，

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另一种性别

在人流中观望，我窃笑着

看着那将余生托付给我的人

是不是会陷入悲伤的汪洋

但是现在，我决定要好好活下去

和慢性咽炎，心率过缓，高血脂一起

活下去。和我硕果仅存的一点爱

活下去。我知道

大地之上，没有谁

能替代谁的幸福，也没有谁

能替代谁的死亡

挖

一辆黄色挖掘机

在黄昏的空地上挖

那只自由伸缩的大手

轻而易举，就揭开了

水泥们固守的秘密——

原来大地有着湿润的内心！

而挖掘机还在轰鸣

它在持续掘进

一些晚饭后散步的闲人，围观过来

注视的眼神抑制不住兴奋——

他们多么期望这钢铁的巨手

能挖出许多意外的物事来

能把这庸常的黄昏

挖一个透明的窟窿

秋天的爬山虎

从春天起

它一直沿着水泥墙面

不断地向上攀援

似乎上面有着无限光亮的祖国

它每爬一点

就距离天空和星辰

近了一点

它每爬一点

就距离尘世和烟火

远了一点

……现在，它已经足够高了

它的一头，已经搭过了墙头

而另一头，还深埋在灰褐土壤里

这宿命的植物，开始走下坡路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起来

这心思单纯的小小植物

更像是一条站立起来的

流动的，炫目的血

河 流

你得原谅他——

从上游带来了泥沙

折断的树枝，失足的落叶

以及动物们膨胀的尸体

在某个狭窄的谷地

他徘徊。犹豫。左右奔突

请原谅原谅他选择了

从悬崖之上

跌落！

而现在已是秋天

他不再湍急，浑浊

请允许他可以慢下来

可以让那些生活强之外的泥沙

沉淀于河床之上——

请允许他看到海洋

心无旁骛地流动，并且

拥有一颗澄明之心

吃苹果的方式

苹果熟了，这是秋天

一颗颗鲜美脆嫩的苹果

像一只只攥紧了的拳头

逃离枝条和乡村

开始寻找自己的归宿

她们说：这么好的苹果

要是榨成果汁

或者做成水果沙拉

那一定好吃

而我不！

这么好的苹果

我宁愿一小口一小口

慢慢把它吃完

还 原

把落叶还给大地

把泪水还给伤

把闪电还给天空

把钉子还给木头

把半夜的一声叹息

还给爱情

把钙还给骨头

把活着还给生活

明月证

中秋后一日

我在李家山又一次登临

喇嘛墩！这昔日需要仰望的众山之山

如今已沦落成众丘之丘

时隔一十五年之后

当年的懵懂少年

今日重蹈覆辙，迎头撞见

满月悬于头颅之上

她铺设了千里汪洋

近似于命运的形状

此刻，秋风吹动，野草疾走

灯火缄口，星光哑然

只有山顶的杏树目睹了

这命中注定归来和登临

但它不解人世风情

不会道破一个人内心的冲突和战争

哦！你这身陷绝境而又坚信真理的疯子

你深知眼前盛大的光明

绝非假象，也绝非时间的托词

但暗影仍将卷土重来

群山将再一次沦陷

而你不曾犹豫

在山顶，你将步入内心的深渊

石家巷

它的左边是福利学校，右边

是精神病医院

每天早晨，我去牛肉面馆

都要经过石家巷

我经常看见那些智障的孩子

在飘动的红旗下，舒展着被病痛控制的四肢

试图要飞起来

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

从精神病院里夺门而出，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是谁？”

我还经常碰到一个送蔬菜的老人

老旧的架子车筐里，挤满了西红柿，小油菜

沾着新鲜泥土的芫荽，胡萝卜

他从不高声叫喊。弯腰拉车的样子

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嵌进石家巷的早晨

秋天记事

她说，我指给你看那些白鹭

在秋天的画布上，斜斜的，徐徐的

正在起飞——

我忽然记起，有很多年了

我没有听到过雁鸣，也没有看到

它们，究竟是排成一字

还是排成了人字

经过中年的天空

昨夜，我听到北风的大手

持续敲打着门窗

今天我撞见杨树，槐树，还有梧桐树……

它们齐刷刷脱下了厚重的衣服

残留的几片叶子

蒙上了厚厚的白霜——

在北方，秋天是一夜之间到来的

野小蒜

母亲说，冬天快来了

今年雨水饱，去挖些野小蒜吧

腌了好过冬

我和朵儿提着篮子出门

果园里土豆地里

到处都是野小蒜的踪迹

我专注于怎么把它们从土地深入

完整地挖出来

而朵儿的兴趣在于发现：

“哇，这又有一丛呢！”

惊喜的声音，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母亲腌剩的一些野小蒜

被我带到城里来，在厨房的一角

它们缩成一团，好久

也没有人去动，就连朵儿

似乎也忘记了她当初面对野小蒜的惊喜——

明年，我还会不会再去挖野小蒜

我还能不能再挖到那么好吃的野小蒜

印刷厂

那是春天，油墨的清香

和槐花的味道一起，飘荡在县城的上空

年轻的女工，从车间里轻盈飞出

像一张张装帧新颖的书本

立即被众多目光追随

仿古的楼阁上

心怀天下的中学生，登高远望，

多年以前，我也曾加入其中

一楼临街的影楼里，众多

心怀美好的年轻人

认同于爱情的最好结果

就是一夫一妻的婚姻

后来我再一次到印刷厂

他已被时代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浓烈的油墨，已经

被改制的秋风吹散

门外老刘兴奋地给我推介：
“这里是黄金地段，保证升值！”

对他来说，只要有饭可吃

做印刷厂的门卫，和做小区的门卫

意义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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