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人间椅子》无法逃离的病态美

 

这些个人,明明充满着对人类物种的憎恨与不信任,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爱这个世界。...



江户川乱步(1894-1965)

    人们经常把我看做疯子,这我不在乎。然而有一个疑问却久久盘桓在我心底,这就是:癫狂到底是不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显现呢?

——埃德加·爱伦·坡



为什么不是呢?

江户川乱步的笔名就是由他偶像爱伦坡的名字谐音而来的,我爱这变态。当然,变态从我嘴里说出来一直是个褒义词。我自己似乎也是个变态。这些个人,明明充满着对人类物种的憎恨与不信任,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爱这个世界。那是一种怪诞的好奇心,将观察人类的各种反应作为兴趣与研究,厌恶着粗俗,又爱着人性;脑子里总浮现些残忍的想法,内心又比任何人都柔软,这就是了,怪哉。

我相信,变态们对生命本身感到无比兴奋。而这种病态散发出的美是难以言喻的,令人沉醉的,这绝对都不准确......或许是一种......挖出自己灵魂中最龌龊的部分,装在漂亮餐盘里观赏,不错,是舍不得品尝的,然后当作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开始精心雕琢。我们的龌龊就要闪闪发光了。

《人间椅子》(节选)『苦楽』1925年10月夫人。

我与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突然看到这样的内容,夫人肯定会吃惊不已,但我必须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罪行。

几个月来,我完全从人间销声匿迹,过着真正形同恶魔的生活。当然,世界再广,也没有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若没有意外,或许我将不再重返人世。然而,最近我的心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无论如何我都得为这不幸的境遇忏悔。光这么说,夫人一定诧异不解,所以,请务必读完这封信,如此便能理解我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心境,又为什么特意要求夫人聆听这番忏悔之词。

好,我该从哪儿开始说呢?这事太过奇异,于是决定写下来给你。不过以这种人世间通行的交流方式,还挺让人不好意思的,于是书写过程中亦拖沓许多。但犹豫不决对事情本身也没多大帮助,总之我依序写来吧!

我是个天生的丑汉,请夫人千万牢记这一点。否则如果您答应我厚颜无耻的见面请求,让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我久经糜烂的生活愈发令人不忍卒睹的丑陋容貌,极度惊讶之下难保您不会有过激的反应,这我实在难以忍受。

我何其不幸啊!尽管相貌丑陋,心中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炽烈热情。我忘记本身怪物般的容颜,以及只是一介贫穷工匠的现实,憧憬着各式各样不自量力、甜美奢侈的“梦”。

如果我出生在更富裕的家庭,也许能借助金钱之力沉溺于五花八门的游戏之中,以便排遣这猥琐的形貌带来的悲伤。或者,如果我更有艺术天分,便能通过美丽的诗歌忘却人世的乏味。只是悲哀的我,不具丝毫天赋奇才,仅为一可怜的家具工匠之子,靠继承父亲的工作维持生计。





然而,无论何时,我这乐陶陶的粉色美梦总是被一阵邻家大婶的刺耳话声,或附近病童歇斯底里的哭叫声打破,丑恶的现实又在我面前展露出灰色的身躯,回到现实,看见与梦中贵公子毫无共同之处、丑陋得可悲的自己,哪儿还有方才那个可人儿的倩影?附近一天到晚累得灰头土脸的小保姆,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我精心制作的椅子孤零零呆立原地,仿若美梦的残骸碎片。可就连这把椅子,不久后也将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去,不是吗?

于是,每完成一张椅子,一股无法言表的空虚便油然而生。那难以形容、叫人深恶痛绝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逐渐积累到让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与其过着这如蝼蚁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认真考虑起来,即使在工场埋头敲着凿子、打着钉子,或搅拌气味刺鼻的涂料时,也在执拗地思索着。“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决心,难道没其他办法吗?例如……”我的思绪渐渐偏离常轨。

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丽椅子分开,假如可以,我愿随它去天涯海角,当我迷迷糊糊地伸展梦想的羽翼时,不知不觉竟与平素在胸中发酵的某个异常念头联结。啊,我是个多么可怕的疯子啊!居然考虑实践这古怪的异想。

我连忙拆毁四把椅子中自己觉得最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实践那超乎常理的计划。

那扶手椅相当大,坐垫以下部分做成箱体支撑,替代四条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内部各个部件的空间是连通的,即使藏进一个人,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当然,支撑椅内的是结实的木框,并搭配多枚弹簧以达到舒适的目的。但我适当改造一番,腾出空间,使坐垫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头部和身躯,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状坐进去,便能潜伏其中。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隐约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到距椅子前两三间远的地方,脚步声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声,大概是房间里铺着地毯的缘故吧!很快,一阵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吃惊,一个似乎是西洋人的庞大身躯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还轻轻弹了两三下。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结实壮硕的臀部几乎鱼水交融地紧紧贴在一起。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双掌透过皮革扶手与我的手重叠。然后他抽起雪茄,一股丰盈的男性体香飘进皮革间隙。

暗无天日,甚至举动维艰的皮革天地,构成一个妖异魅惑的世界!在这里,人类与平日肉眼所见完全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生物。

他们不过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及几个浑圆富于弹力的肉块罢了。我能够以肌肤触感取代视觉识别每个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犹如碰触腐烂的鱼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简直像具骸骨。此外,综合背脊弯度、肩胛骨间距、手臂长度、大腿粗细或尾椎骨长短来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异。除了容貌和指纹,人类绝对可以凭触摸全身逐一区别。

关于异性也是一样。一般而言,大众总会关注容貌的美丑,但在椅中世界,美丑根本构不成话题。

椅中恋情的魅力有多么独特、多么令人陶醉,不亲身经历是无从体会的。那是只有触觉、听觉及嗅觉的恋情,是黑暗中的恋情,绝不属于人世。

这是否就是恶魔之国的爱欲?仔细想来,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个角落进行着何种异常、惊悚的事情,真是无从想象。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说的心上人(请原谅这不可饶恕的冒犯)其实就是您。自您先生从Y市的旧货店买下我的椅子后,可悲的我便一直对您仰慕不已,奉献出无尽的爱。

昨晚为了写信,我溜出府上。因为当面向夫人开口请求太过危险,何况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当您读这封信时,我正担忧得脸色苍白,在府上周围徘徊着。

若您肯答应这冒昧至极的请求,请将手帕盖在书斋窗户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后,我会装成平凡的访客,到贵府玄关。

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祈愿作结。

读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骇人的预感吓得惊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张恶心扶手椅的书斋,跑进日式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读那封信,直接撕掉,却又挂着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几行。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

啊,这是多么惊悚的事实!她每天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哦,太可怕了!”

她背后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哆嗦。这没来由的颤抖怎么都无法停息。

她惊吓过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检查椅子?那么恐怖的事,她怎么做得了。纵然里面已空无一人,也必定残留着食品和他的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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