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

 

当你以为生命将要妥协的时候,它告诉你它有多坚韧;当你赞叹生命力如此顽强的时候,它轰然倒塌。...



看着她雍容的气度,你会以为她一直在养尊处优中度过。只是那双眼睛,似乎在火炉中历炼过,能看透尘世的迷雾,能抵挡人间的明枪暗箭,能包容万箭穿心的痛。

郑念(1915-2009),原名姚念媛,原籍湖北,出生于北京,父亲为留日海归,在北洋政府任高官。郑念先后在天津中西女中和燕京大学受教育,后赴伦敦留学获硕士学位。丈夫郑康祺原籍济南,为留英博士,双双学成回国后,丈夫出任民国时期驻澳大利亚外交官。上海一解放,郑康祺博士就受聘任市政府外交顾问,不久出任英资壳牌石油公司(即亚细亚石油公司,此为唯一与红色中国保留贸易关系的西方公司)上海办事处总经理。1957年郑康祺博士去世,英方恳请郑念担任总经理助理直至1966年壳牌结束在中国的业务。“郑念”这个笔名就是为纪念1957年去世的亡夫而起。(via 网络)
(年轻时的郑念)
(晚年的郑念)
(演讲中的郑念)

去年在台北诚品书店找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上海生死劫》),未果。

后辗转得到电子版,甚慰。开卷前以为,会在书中看到历史的大开大阖。其实,书中的历史是一块大大的背景板,即使一字不着,也有各种人物的登场谢幕,用他们的命运细节在这块背景板上画出一道道山川沟壑。


(写作中的郑念)

就像老师在上一节包含Pre-stage, In-stage, Post-stage的课,作者用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记叙了她在看守所六年半的生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向死而生的活法。

我不忍心重述那些残酷的细节,印象中除了《陆犯焉识》,没有一个主人公的叙述让我感觉到过生活可以如此地苦。更因为作者原是英文写作,程乃珊的译文直白平铺,有诸多行文方式一望便知是英文句法而来,可能会让中文阅读者有一些不习惯,却有一种直捣人心的力量。

语言的差异带来思维方式的差异。即使说着同一种语言,我们仍然可以从作者(被审问者)和“革命派”(审问者)的对话中感受到完全不同的画风,初看啼笑皆非,再看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幽默。

突然他一下子把文件夹转过来对着我,我看见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五十年代初,我和一位瑞士朋友,在上海法国夜总会跳舞时照的。当时法国夜总会尚未停止对外营业,有个失业的摄影师为夜总会的客人摄了许多镜头,以每张一元钱的价格出售,为了帮助这个失业者,我们都买下了这类照片。在红卫兵抄家时,他们大约也带走了我的影集。我那位瑞士朋友的舞艺很是高超,会跳好几种花色舞步,照片上,他正在教我跳一种新的舞步,我俩都在开怀大笑。

“你能说,这就叫爱国吗?”那青年神情严正地说着,好像我被人勾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

“跳舞和爱国主义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我真的有点糊涂了。

“你和一个外国人跳舞,而且你看上去,好像兴高采烈的,那就证实你并不爱国。”

“和外国人跳舞就是不爱国?”他这种攻击可真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立刻镇静下来了,忖思着怎样与他争辩才能使我自己转为优势。我接下去说:“我不知道,与外国人跳舞就是不爱国。但你是个英明的马克思主义者和造反派,我一定接受上级的批判。但是,即使你认为我是不爱国,我这个人还是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的。这对我来说,还是很荣幸的。”

“什么利用价值?”

“哎呀,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和外国入跳舞是不爱国的。那么我与瑞士朋友一起跳舞,不就是在促使他这个瑞士人不爱国了吗?因为对他来说,我也是个外国人呀。假如我能用跳舞这种轻而易举的活动而令他人可以不爱国,那不是证明我还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吗?假如行得通的话,你们只需把我送出去,和世界上与中国为'敌的外国人跳舞,令他们都不再爱国了,这样就可以不费一粒子弹,把他们全部解决掉,还有什么比这个办法更灵呢?”我按捺不住内心涌起的得意,激动得最后几个字都吞吐不清了。

那青年满脸铁青,只见他脸色一沉,指着审问室的门暴跳如雷:“滚出去。我要把你枪毙了!”

他恼羞成怒地步步向我逼来,我赶忙离开了审问室。但走廊里不见那要押我回囚室的看守,我只好在一边等着,一边极力克制着自己会笑出来。我想在这种不通人性的地方纵声大笑是不合适,也不慎重的。他们或许会真的以为我是疯了,从而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把我往精神病院一送。

然而,嘲讽任何富有权力的上级,总归是不合算的。到了次日,我算彻底明了这一点了。

小说作家中我一直拜服严歌苓作品中深入骨髓的真实感,让你不由自主地浸入,但在触碰到文字的痛感时又条件反射地跳开。

郑念没有那样的文字内力,但因为是亲身经历,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

当你觉得主人公快撑不下去了的时候,她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这“站起来”,并不是我们曾经熟悉的那种对着敌人枪口的英雄式的站立,而是一个羸弱的躯体残存的生命力,一个母亲心怀的和孩子重逢的希望,一个普通人不想被荒谬逻辑洗脑的底线。

在那段受尽折磨的日子里,“信念”对她来说不是虚无缥缈的文字,而是每一个拯救自己的微小动作。

健康如果垮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无论食物如何难以下咽都要给自己做好体力的储备;肢体再难动弹也要活动,或做一套自编身体操。

幽闭的空间会导致精神的恍惚和崩溃,即使心中不喜,手边必备的语录书也聊胜于无;一首首地回忆《唐诗三百首》的办法可以保持记忆力不衰退;在杜绝社交的烦躁感的折磨下甚至刻意挑衅看守引起争吵,来释放胸中无处排解的情绪;濒临绝望的时刻用一个基督徒的祈祷来证明信仰的力量。

看守所生活读过半之后,我已经不讶异于主人公如何能坚持这么久。就像在农场那些年的“老几”陆焉识,和《肖申克的救赎》里在监狱度过漫漫长夜的安迪一样,“不能被打垮”已经不是一句打了鸡血的口号,而成了每天的一饭一汤,一念一行。
(郑念和女儿郑曼萍)
也许你会说:是的,古往今来,人类的坚忍和顽强的生命力已经被一次次地验证过。

那么,请原谅我的“叛变”,在这个被“生死劫”困扰的时刻。

几天前,目送了一个年轻生命的猝然离去,对顽强生命力的赞叹在那个瞬间变成最无力的呻吟。闭上眼还是十年前的那个身影,白衣,马尾,额前被风吹动的细发。

只是,倒流已成奢望。

然后接二连三,网络又把一则则令人悲伤的消息强行推送到面前,刺痛人的双眼。

很多人说,在死亡面前,你会更清楚生命的意义。

也许。“向死而生”这个词天生有种悲壮的美丽。

但是悲伤,对每一个亲历者来说,不是转身就忘记的唏嘘,不是茶余饭后的社会新闻,不是技术分析里冰冷的数据。它是用割裂式的残忍换来的,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生命体验。

每个人都无法逃脱。

但愿他人命运在被议论的时候,言辞间能多一丝善意。

愿天堂里的灵魂安息,愿尘世中的人们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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