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情怀‖石榴树

 

小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在哪家看到石榴树,都要默默多望一会儿,觉得他是我们家的树!至少也是我们家树的兄弟姐妹、儿女以及牵牵连连的亲戚,他是我们的亲人!...



石 榴 树
 
文∣凌波


佛对于一切有眼睛的生灵一律禁开杀戒,因为有眼睛被看作是具有灵性,却从未对一株植物怀抱某种特殊的悲悯情怀。然而,草木跟人类的感情有时候远远超过一只生灵。因为扎根泥土的稳妥以及四季轮回的长寿,在人的一生乃至祖祖辈辈几代人中产生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力,在这样持久的时间里,它仿佛成为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员,理所应当地分享着一个家庭的福乐,担当着共同的风雨与苦难。感受到这一切,也就不难理解古今中外无数文人墨客关于草木的描绘何以那么至情至性、荡气回肠。

祖上的堂号谓之“树忍”,据说正是取自树木忍耐、刚强、沉稳、不惧风雨的个性。在故宅第三进院西窗外有一株石榴树,到我已历过六代,如果不是祖居拆迁,它会一直祖祖辈辈陪伴下去。

他像跟随高祖父的仆人,忠诚而勤恳地守护着家园。那时,他尚年轻、挺秀,随主人历过读书教子的平安殷实的好日月。在他枝叶纷披的身下,有一个咸菜坛,他也常年看着树忍堂的女眷在坛中腌制小菜,在青石板上剖鱼…看着庸常而平安的岁月从她们的发簪间流淌。战争的流弹击中他的果实时,庭院的宁静被打破了,这一天,他为了保护当时八岁的我的叔祖父而使叶子和果实纷纷匐地,子弹壳嵌入了石榴树的骨骼,他像一个硬铮铮的汉子奋力张开手臂保护了所有成年男子都不在场的全部妇孺!小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在哪家看到石榴树,都要默默多望一会儿,觉得他是我们家的树!至少也是我们家树的兄弟姐妹、儿女以及牵牵连连的亲戚,他是我们的亲人!

八年抗日三年内战以及后来的种种政治运动迫使家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石榴树忍看所有变故,颓圯的家园已经面目全非,花木摧残凋敝,唯老树依旧倔强的守护断垣残壁,他笃信树忍堂的儿女终有一天会回来。他已经老了,褐斑点点,岁月的风霜也摧折了曾经挺秀的腰板,须发无人修剪已蓬乱如蒿。然而他始终坚守故园。

五八年,曾祖母最后一个离开旧居,石榴树成为老宅唯一的留守者,唯一活着的生灵,尽管他没有眼睛,可他看得见一切年轮的转折,一切历史的走向,一切苦难的开始…接二连三的亲人离开人世的消息几乎击垮老树,他老眼昏花,弯腰驼背,每日俯瞰邻家的娃娃越过断墙来到他的身下嘻戏玩耍,树根转出一个明晃晃的项圈儿。

石榴树独守老宅十年。一九六八年,他同着树忍堂第五世孙迎进了一个改变自身命运的年轻女孩!她就是我智慧、干练、坚强、通达的母亲,石榴树的喜悦也许无法溢于言表,可他分明笑了,笑成皲裂的肌肤,笑成五月涨红的花潮!仿佛腰板儿也直起来了,须发一夜之间青翠纷披!在长久的等待忍耐与苦守的寂寞之后,石榴树终于迎来亲人的回归,得着家的润泽和温馨,遍体舒泰,笑逐颜开!他见证了这个苦尽甘来的门庭第六世孙的诞生与成长,石榴花雨飘落的时节,再没有比看着一对小儿女绕树欢笑更适意的光阴了。

我二十二岁这一年,老宅遭遇拆迁,石榴树不得不向他生存了百年的世间作别,向他陪伴了六代的树忍堂儿孙永诀!那是被学生们称作黑色的七月,果实已经有拳头大,当所有房屋成为一片废墟,唯石榴树还伫立在那儿,厚实的青翠欲滴的叶子像被七月的骄阳一一点染过,煜煜闪亮,一颗颗石榴的莹洁亦仿佛从神话树上结出的果实。在空旷杂乱的废墟上,一个老人挎着篮子正凝神摘石榴,我惊异的望着她,离着石榴成熟还有两个月,她为什么要收留这些青涩的果实?在任何人看来,她的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怪异的。然而老人的面容却庄重慈祥,她喜欢那果实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吗?她欣赏它艺术品一样的美吗?老人的专注与投入使我在恍惚之间忽然觉得她化成了眉心点着佛印的观世音,一粒粒把果实拾入她的净瓶中。

佛终于照看了一颗没有眼睛的魂灵,经历了人间百年风雨,陪伴了我们几代人的石榴树最终以他自身的品格得着永恒而安详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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