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花木志｜水仙：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香
这一次冬日里小小的集会虽然比不上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华彩，比不上红梅白雪的热闹，却温柔、温馨、温暖。少女们的友谊美好而纯真，少女们的话题雅致而有趣，伴随的有这潇湘馆里水仙花的清香。...
作者：蒋春林
【按：水仙是春节的清供名花，飘逸芬芳，既妆点气氛，又清雅不俗。以此为丁酉年首期红楼花木志，祝红友们岁首吉祥，生活芳馨！】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
水仙，有凌波仙子、玉玲珑、金盏银台、金盏玉台、姚女花、女史花、天葱、雅蒜、酒杯水仙等多种别名，根叶似蒜头，所以有“水仙不开花——装蒜”的歇后语。
中国水仙主要有单瓣型和复瓣型两种品系。单瓣型水仙多为水养，叶片青翠，叶姿秀美，若再配上漂亮的小石头，一个精致的容器，显得亭亭玉立，冰清玉洁，单瓣型水仙花中心有一金黄色环状副冠，浅杯状，故有金盏银台之称，亦名酒杯水仙。
整朵花黄白相间，金黄色是祥瑞之色，白色又是纯白，清秀典雅，花香浓郁，仙子风范，有种特别的吉祥感，小小银台托金盏，脉脉清风送暗香，非常切合国人的欣赏心理。
水仙是古时文人岁末清供的重要花卉。水仙无惧刀刻，清水一盏，可以用水温控制花期，一般一个月左右即可开花。
黛玉的水仙是养在玉石条盆里，点着宣石，宣石是安徽宣城宁国的优质石材，质地坚硬，色白如玉为主并间以杂色，宜做似雪山的假山及盆景配石，《园冶》云：“惟斯石应旧，愈旧愈白，俨如雪山也。”水仙玉石条盆点着宣石，为水仙增色不少，也可以说，水仙无石配则大为逊色。
《浮生六记》云：“种水仙无灵璧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在张爱玲的笔下，配水仙的石头更有一种比喻的妙处，张爱玲的《金锁记》被傅雷赞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怨女》是改写《金锁记》的小说，两位女主角一生痴念的两位男主角都是典型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无才补天，却有一副好皮囊，张爱玲对他们眼睛的描写非常之奇特精准。
《金锁记》：“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怨女》：“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用水仙花盆里的石头来比喻浮光掠影的眼神，非常有神，描摹出美少年聪明狡黠却玩世不恭的不羁神态，对于情感荒漠中的女生有难以抗拒的魅惑力。
希腊神话传说，美少年那喀索斯 (Narcissus)容貌俊美非凡，为天下第一美男子。见过他的少女，无不深深地爱上他。然而他性格高傲，对于倾心于他的少女不屑一顾，冷面冷心，伤透了无数少女的心。
一天，那喀索斯到野外狩猎，在清平如镜的湖面看见一张完美的面孔，不禁惊为天人，他竟然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他日夜守护在湖边，不寝不食，不眠不休最后死在湖边，化为一株漂亮的水仙，自恋到了极点啊。因此水仙的英文名为Narcissus，极度自恋、自我陶醉型的症状也就称为那喀索斯症Narcissism。
无独有偶，将水仙花和美男子相联系，《神雕侠侣》里也有一段：
之所以公孙绿萼起先想让杨过变成水仙花，是因为她所居住的绝情谷中有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这份体会是多么美好，每当读到此处，我的那份向往啊可谓滔滔不绝。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罢，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杨过笑道：“要说变花，也只有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变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绿萼笑道：“倘若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
国产传说水仙花是尧帝女儿娥皇、女英的化身。姐妹二人同嫁给舜。舜南巡崩驾，娥皇女英双双殉情于湘江，魂魄化为水仙。北宋诗人黄庭坚偏爱水仙，笔下水仙花摇曳多姿，如“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仙风道骨今谁有，淡扫蛾眉簪一枝”等。
原来黄庭坚在荆州时候，见邻女幽闲姝美却嫁与一庸俗贫民，黄庭坚有感而发，以水仙喻之。数年后邻女生二子，犹有余韵，然憔悴困顿，贫困交加，被其夫卖掉。眼见得一个下层小美女被生活折磨成黄脸婆的黯淡悲剧人生，如此看 “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也就明白了他的那份可惜之叹。
后高荷写《国香》记此事，中有“彩毫曾咏水仙花，可惜国香天不管”、“憔悴犹疑洛浦妃，风流固可章台柳”，将水仙和洛神联系起来。
我最喜欢黄庭坚一首水仙花是《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因此水仙被称为凌波仙子，此诗也是将洛神和水仙花联系起来了。
《红楼梦》中有一处供养洛神的水仙庵，水仙庵里面供的不是娥皇女英，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水中仙子——洛神。洛神是曹植笔下《洛神赋》的虚拟女主角，宝玉对这种盲目崇拜捕风捉影的做法很是不屑：
洛水女神，本跟水仙花无关，因黄庭坚和高荷的诗，也就有了一定的联系。“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
五十二回中忙忙碌碌的宝玉本来是打算到惜春房中去看画的，路上遇到宝琴的丫头小螺，得知宝钗姊妹都在林妹妹处，马上转变路线，直奔潇湘馆。
宝钗宝琴邢岫烟林黛玉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加上暖阁当中这一盆应景的水仙，这个场面可堪入画，真是宝玉所说的一幅“冬闺集艳图”了。
黛玉的水仙是贾府大总管赖大家的送给薛宝琴的，一共送了两盆上好的水仙，两盆上好的腊梅。宝琴很会做人的，转赠了一盆水仙给黛玉，一盆腊梅给探春，没说过其她客人收到盆花做礼物，连黛玉都没有。宝玉有两盆水仙，品质却不如这盆，可见贾母对宝琴的超级宠爱已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赖大家的能安稳坐到管家婆的地位与长了一双精明的富贵眼很有关系。
黛玉、宝钗、宝琴、邢岫烟都是贾府的外客，此时四个女孩儿亲亲热热地围坐一起聊天，说古记。没有一丝的违和感，黛玉的亲和力可见一斑。
宝钗和黛玉经历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放下成见成了好姐妹；黛玉将宝琴当作亲妹妹般，宝琴年轻心热，见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更是与黛玉亲敬异常，有花也想到和黛玉分享；邢岫烟虽然家道贫寒，钗荆裙布，然温厚可疼，端雅稳重，如闲云野鹤一般，也是和黛玉相知的。如五十七回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可见二人常常见面，她也不会因为没有得到谁送的水仙腊梅而心生不满，也不会因生活困难而自卑退缩，浓淡由他冰雪中。
后来说得热闹，又请来湘云和香菱，一同评鉴外国美人的五言律。这一次冬日里小小的集会虽然比不上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华彩，比不上红梅白雪的热闹，却温柔、温馨、温暖。少女们的友谊美好而纯真，少女们的话题雅致而有趣，伴随的有这潇湘馆里水仙花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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