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行记 第0日 于香港

 

我要去伊朗了。明晚走,走十二天。...



2015.10.13 深夜 于香港

我要去伊朗了。今晚走,走十二天。

这是我探访伊斯兰艺术文化名城大计划中的一部分。这原本不是一个多严谨的计划,只不过是看完《我的名字叫红》之后一时兴起的想法罢了;但这又好像是个长情的计划,因为这梦一做,便是五年。

五年前的秋天,我住在纽约下城的一间出租公寓里。屋子不小,但也说不上大,平日里阳光打不大进房间,窗外的天空也只能见到细细一条缝,时蓝时灰。屋里的家具虽说挑的是自己喜欢的风格,但在旁人看来却是零零散散,色调不统一,有些杂乱无章。厨房倒是全新的,平日下班回来喜欢煮锅肉,边吃边和室友看电视。

其时刚从学校毕业不到几个月,大体过的还是学生的生活,就算是工作了却仍做着一些学生似的梦。那年春天我刚刚修完一门古典史,教授和助教都很待见我,于是我略曾想过寻空去修一些古典语言和文学的课,如果有机会再去读一门无用之博士。平时周末并不如现在般出远门,睡足了便会去下城的一些书店找些书买回来读。

读着读着,这路子似乎就走偏了。依着助教推荐买的《Landmark Herodotus: the Histories》时至今日书签仍插在第一卷,拉丁语和希腊语我甚至连书都没买,但却接连看了阿富汗作家、土耳其作家和波斯尼亚作家的几本小说。撒马尔罕、赫拉特、喀布尔、大不里士、伊斯法罕、设拉子、巴格达……这些名字牢牢地印在了自己的心里,叫人不停地做梦。我早些时候在大学里演过一出Mary Zimmerman的《天方夜谭》,剧本上巴格达—— “和平与诗意的城市”——的场景设定不是花园便是宫殿,不是洞穴便是市集,要么就是沙漠之上与清泉之间。这叫人如何不去幻想?然而最叫人难以放下的,竟是这剧和这些小说中描写的生活状态与电视新闻里报道的混乱无可弥补的巨大反差。那种错位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叫人愈加想要去看看这些地方。

这一次去伊朗,我和五位伙伴同行。十二天有些短,但却也是能请出的较长的假了。出行前我做了许多功课,但仍有许多原本想做的功课没做完。我翻完了伊朗史诗《列王纪》的大部分,看完了半本《阿拉伯通史》,亦跳跃着把希罗多德《历史》中与波斯相关的部分读完。我知道读这些书定是有些用处的,但除去哈菲兹的诗集,我不会带任何一本历史书去,因为我怕它们遮蔽了我阅读现代伊朗人生活的双眼。这就好比今时今日,一个外国人读完了《山海经》,《史记》与《资治通鉴》来中国,他一定会发现眼前的世界天差地别,但也会因为这些阅读的积淀,更加容易理解许多他不明白的事情。

因为网络受限,我在伊朗不会发多少文章,但我带上了纸笔,就好比五年前一样,决意好好地去写下我的感受。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日后也能去亚美尼亚、乌兹别克,甚至等到地区稳定了——愿神保佑有这么一天——可以踏上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土地。

最后附上2011年的一篇日记。如今看看,里面罗列的大小事实错误百出,但这本不奇怪,因为这篇日记成形的原因,正是因为那时我猛然发现对这块地区竟如此地一无所知。

我要去伊朗了。去看看幻想与现实究竟有多远,去看看过去的梦究竟是一片残影还是一个新的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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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18

一年半前在西班牙的时候,我在一尊人像下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对伊斯兰教及阿拉伯世界的认知有多匮乏。大学毕业旅行的第二周,我在科尔多瓦古城的门口看到一尊显著位置摆放的雕像,铭牌上注明纪念的是一位叫Averroes的哲学家、诗人、历史学家。我盯着名字看了许久,绞尽脑汁地在记忆中搜寻了半天还是对他毫无印象,不禁对自己有些莫名的气愤。回到旅社后我上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维基百科上查一查他到底是谁。原来他生活在十二世纪,生于科尔多瓦,卒于马拉喀什,是伊斯兰世界里类于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全才。他的形象在基督世界拉斐尔的《雅典学派》中也有出现,以研究亚里士多德在西方世界驰名,著作颇丰。

我的知识结构的确有一块很大的缺失。回想读过的翻过的历史书,竟然没有一本是详述伊斯兰教或阿拉伯世界历史的。我能想到的受师友推崇的历史名作,或出自中华或源自欧美,但凡研究一片区域细致深入地讨论当地民族文化宗教来龙去脉的,没有一本是聚焦于中亚至中东这块广袤土地的。如果像南美中非那样本来没有什么文字记录下来的历史的,那也便算了;伊斯兰教和更广义上的阿拉伯世界文化是这样的丰富璀璨,可我竟不知道哪本好书可去拜读学习的,这般的茫然实在令自己惊讶,好像每天走路会路过一块大大的空白的墙却从未看到过一样。这大概首先需要归咎于自己在领悟华夏文明和欧洲文化深厚的底蕴和体系上花去了绝大多数的时间,其次又因为身处社会的主流宗教和意识形态从不大加宣传研究伊斯兰世界的著作,以至于现在想起非本国系统的历史哲学便全是欧罗巴人,捎带几个印度贤哲,至于中东中亚则一无所知,如此想来真的甚是羞赧。

欧洲人讲历史,如果是按照时间顺序,那么一般在交待完一些石器时代青铜时代的考古发掘之后就会直奔希腊罗马。欧洲古代史的叙事角度不免都是从它们的角度出发的,对周边与之社会结构不同的民族统一称之为蛮族,与东亚史书大多以中原朝代为叙事出发点十分类似。亚细亚的中东部族就这样被认定成为了蛮族,而在这般事先界定的文明高低体系基础之上,几千年来的史家又对希腊“文明世界”在希波战争中的大胜以及亚历山大大帝在几年内迅速亡掉整个波斯的英雄事迹上以浓墨重彩,描述了文明高于野蛮的力量,使得阅读者不免对被贴上狡猾、残忍、生活腐化标签的古代中东民族感到恐惧与不屑。波斯亡国之后的一千年里,从帕米尔高原到阿拉伯半岛的辽阔地域上尽管出现过由不同民族建立的诸多王朝,但对横亘在地中海周边的罗马帝国从没有构成过实质性的威胁,除去一两次大战,其余引起的战争大多是内战;公元之后欧洲大陆的重心西移,古老的亚洲敌人不复为欧罗巴的心头大患,倒是日尔曼的各个部落对欧洲文明中心的骚扰花去了吉本大量的笔墨,也让各位凯撒和奥古斯都疲于奔命。大概正因为如此,我读过的历史书在波斯之后便很少再有系统介绍阿拉伯各个王朝的段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地提到阿拉伯的商队对中西文化交流的作用。这段缺失一直持续到奥斯曼帝国的兴起,于是公元100年到公元1400年这1300年的岁月在中东中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的脑中是一片完全的空白。我对安息帝国、萨珊王朝、倭马亚王朝根本道不出个所以然,而被一并忽略的,还有在欧洲黑暗的中世纪发光发亮的伊斯兰黄金时代和奥斯曼帝国领土上的璀璨文化艺术。

说到底这是一种视角的缺失。如果你本来不在乎从各种角度去看问题倒也无所谓。怕就怕你以为自己客观,脱离了偏见,对世界局势能够有着全面深入的看法,但到最后才发现自己身处的社会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上还是在根本上影响着自己,只是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罢了。西方的基督徒对穆斯林骨子里存有一种群体性的恐惧或者排斥,在九•一一之后无可避免地有增无减;而汉人和阿拉伯人在最近七八百年的历史上并没有强烈的恩怨情仇,似乎基本以商业为交流由头,任何一方都没有占我大片领土的悲愤,而汉人也不屑大量介绍和吸收伊斯兰文化,倒是对靠轮船大炮欺入中华的西方文化大感兴趣。这样看来,我倒也不奇怪自己以前没想过去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了解伊斯兰世界的文化了。

Averroes——即伊本•鲁世德——的出现好像冰山一角一样,第一次让我意识到自己对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几乎毫无所知,于是我更加留心身边的伊斯兰文化。离开安达卢西亚之后的第三周,我抵达了土耳其,本意是为了参观爱琴海边的希腊遗址的,但却在不自觉中为土耳其的穆斯林文化所吸引。这里的一切,从建筑装潢到洗浴风俗,从历史名人到宗教习惯,起先并没有让人有什么突兀的不适应,但日久留痕,竟让我不由得怀念好奇。如果说欧洲的每个国家都只有几样土特产的话,那土耳其的土特产可以说是能涵盖整个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从餐具到玩具,从灯具到家具,从地毯到音乐,从蜜饯到茶叶,可以全家上上下下都放满土耳其的东西。每日五次的祷告,铺着地毯如家般惬意的清真寺内堂更是让人好奇不已,只可惜身边没有一个旅伴能够给我介绍讲解,让我只能作门外汉看看热闹。

其实不能说我之前对伊斯兰教和阿拉伯世界的风俗文化就一点点都没有接触,但是确实是太肤浅了一点。道观、寺院、教堂、犹太会堂我都进过不少,但我在抵达伊斯坦布尔之前却从未进过一间清真寺。现在能想得出的和伊斯兰教有点意思的接触就一个例子:大二春天在普林斯顿演了Mary Zimmerman基于《天方夜谭》写的同名话剧,第一次了解到了sheikh和kadi的社会地位,第一次从其他演员的口中听到穆斯林智者的雄辩,在虚幻的伊斯兰社会结构里转悠了一圈。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书里的哈伦∙拉希德统治的是一个富饶强大的哈里发王国,首都巴格达是可与长安媲美的世界级大都市,只知道现在依然受内乱困扰的伊拉克首都那时是一座诗意的城市,是世界上有贤能的人纷纷向往之地。大三秋天,因为这出戏引发的对中东的好奇,我差点选修了阿拉伯语,但是最后因为其它课的时间冲突不得不将它放弃。再后来因为剧社和找工作的事情越来越多也就断了学阿拉伯语的念头,可是在心里对阿拉伯世界小小的好奇就一直存了下来。

毕业旅行将这份热情又激发起来了,但是随着旅行的进程,自己逐渐意识到了作为一名旅游者从外部由见到的片面现象去笼统地理解一个宗教肯定会有失偏颇,所以应该找一个具体的切入点来学习。开始工作之后,拜土耳其的朋友之荐,我开始阅读一些土国作家的书,不由得自责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作家,由以帕慕克为甚。《我的名字叫红》内涵深刻,笔触灵动,涉及一些平时不宜接触到的伊斯兰世界文化,介绍了诸多文化名城,引用不少伊斯兰世界的经典作品,还有一系列的伊斯兰哲学思想的思辨穿插其中,加以那份吊死人的悬念,实在是一本重量级的小说。以它开始,我得以在网上了解不少伊斯兰艺术史和哲学史上有重大意义的事和人。上周末听闻大都会博物馆的阿拉伯艺术展区翻新后终于开放,自然等不及地去那里看看有什么有意思的展品。不出意外,细密画、地毯、瓷器、书法构成了展览的主体,工艺精细,设计巧妙,让人感叹中东中亚的能工巧匠真是采撷东西方的长处,创造了自己的精美艺术。

可惜现在工作太忙,没有办法花太多时间像在大学里一样师从专家教授从语言开始通过文学、哲学、美学、饮食去全面地了解阿拉伯世界的文化,但是我还是想尽我所能去重新审视它,去理解是在什么氛围下会产生那么多极端分子,去明白他们的伤痛,体会他们的自豪,就像我以前在英国和西班牙做的那样。等到时事平静下来,我一定要达成三年前立下地去叙利亚和约旦的心愿。如果能像走欧洲一样将整个中东和中亚走遍,那就更好了:去寻常人家,从底层理解一个宗教,一些民族,用具体的事和人来帮助理解书上抽象的分析和介绍。不过时局混乱,不知道这个愿望在未来二十年有没有希望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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