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行记(二):和阿骞去湘西

 

人家是听广播或是听音乐,他却在背元稹。...

阿骞的飞机是周五晚上十点到的长沙。其时雨很大,我裹着厚实的大衣和世博、晗姐姐一起躲在车里等他。等人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慢,好在雨刷在车窗上不知疲倦地画出一幅幅印象主义作品给我们看,再毫不留恋地将它们抹去以便新作一幅不同的。这些作品的采光一成不变地来自于停车场里几盏昏暗的路灯。

阿骞终于蹦着跳着出场了。他拉开车门放进雨声,把包扔在座位下就一溜钻了进来,然后砰地一声把雨声关在了车外。阿骞很精神,见到大家很兴奋,完全顾不上“呼”的一下结在眼镜上的雾气,就叨叨叨地开始说他刚写好的骈文,根本不像是刚熬夜工作了两天的样子。和晗姐姐估的一样,他果然穿着那件有名的蓝色冲锋衣。世博也穿着冲锋衣,只不过他的是黄色的,而且带着山野的气味。他刚从武功山上下来,在荒郊野外呆了几天,并没有冻死,只是有点倦。

阿骞由北京来,晗姐姐是长沙当地人,世博最早则是从广州过来的,算是离我近些。我们四个聚到长沙来,是为了周末去一次湘西,看个土司寨子,再在芙蓉镇住一宿。我没有认真关注过具体要去哪里,只知道会去湘西但不会去凤凰。反正这一次出游基本都是由是阿骞定的,我能不动脑筋就出去转悠一次。阿骞是集邮症患者,不光收集世界文化遗产,还收集国内县级行政区,甚至还收集自己飞过的机场,叫人咋舌。这次的土司寨子似乎就刚刚评上了世界文化遗产,于是阿骞就吵着嚷着要去。

也好,人活着不就是要有个念想么。收集这,至少比几年前网上看到的投行男收集睡过女生的癖好要人畜无害得多。人家收集女人,阿骞像人家收集女人一样收集地名。

阿骞是个北大的高才生,记忆力惊人,先秦至民国以来有名的诗词歌赋,对联文章,大都能背,就算不是一字不差也都像模像样。据说当年北大的诸多精英行将毕业时都争相加入投行,他却在那时决定从法律转去历史,到岭南一个叫香港的小地方的学府再去潜心钻研个几年学问。故宫开石渠宝笈特展的时候他在排队那会儿就读掉了一本辽史,从此从北京人变成了南城人。以我的古文功底,就算清明上河图的队伍再长三倍估计都看不完几页。我唯一不能佩服的是他崇尚魏晋名士扪虱谈天下这件事。我认为个人卫生还是要好好弄的。

阿骞主动要求开去湘西的长途,我和晗姐姐就坐在后座聊天,拜托世博喂好阿骞——开五六个小时的车消耗不少,所以零食总要备好,万一阿骞喊饿,世博就可以把一片奥利奥拧开送给他吃。可是不久,我们仨就全睡着了,剩下阿骞一人开着车。他不好意思吵醒我们,就开始轻声地背诗。人家是听广播或是听音乐,他却在背元稹。不多久我们又醒了,却不好意思打扰他的雅兴,就悄悄地对着窗外。

湖南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寻常人家的屋檐染上了稀稀落落的白,红色的灯笼穿透了弥漫在山间的雾气,叫这村村落落有了生气。一路的风景很好看,比我想象得要秀美很多。一座座绿的小山包像粮仓似的囤在平地上,山包间平地农田边的人家悠然自得,全无聒噪的感觉。

不久我们便进了山,到了老司城。这土司崖寨据说原来是我们老彭家的,所以一回来,村里的鸡啊狗的便都来欢迎我。倒是蹲在路边聊天的稀稀拉拉的人对我们不怎么感兴趣,顶多问一句要不要坐船,然后就再也不同我们说话了。不是我们不要坐船,只是这天气实在太阴冷,再在河上转悠一圈难免不冻成冰块。寨子保存得不错,有些碑有些老宅,还有些观景台可以一览这个山坳的全景。寨子里石子路居多,墙也大都由中等大小的石头铺成,不少长满了青苔,很有味道,难怪UNESCO对这里赞扬有加。早先还有好几位来这里参观的同好,但行将日落时我们好像成为唯一不属于这里的人了。原来这里的彭氏是土家族的,与我还真是没什么关联。



阿骞兴奋地在大门口世界文化遗产的标识前做了一个四十的手势,告诉大家这是他在国内去过的第四十处世界文化遗产。我们绕出来时他又去河边喝了一口水,解释说他在很多河边都是这样的。我们也并不多想,猜测他说不定有张单子就是专门收集河流的,可能还会专门记录它们味道有何不同。

夜幕既落,我们着急去芙蓉镇,看看是不是途中打个尖,毕竟一天只吃了些奥利奥。阿骞想先替晗姐姐把车在狭小的路上调好头,没想到后轮胎一下掉到路基下了,踩死油门想爬上来却弄得车里一股烟味。不得已,我们三个男人只好下来把车推回到路上。晗姐姐勇敢地开着烟味弥漫的车在漆黑的山道上一路下了无数个发夹弯回到平地上。我接过方向盘后,原本以为眼前就是康庄的国道,没想到才开了一会儿就因为修路开上了更加漆黑而无比坑洼的省道。为了赶路,我直接把这部在城里娇生惯养的车开成了东非大草原上的丰田四驱越野。不凿不成器,尽管四十公里下来前保险杠被蹭得直接面目全非,但它的潜能确实被完全激发出来了,让我们都很欣慰。

湘西的夜比长沙的夜更清冷,虽说今天已经不落雨了,那股钻到骨头里的寒意却是更甚。出机场时我意识到没带围巾来湖南会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如今我却怀疑带了围巾也没什么用。芙蓉镇的酒家大都已经打烊,只剩零散的两家小店亮着几支日光灯。饭桌底下都有煤炉,桌布就是毛毯,盖在旅人已经有些冻得不利落的腿上。老板娘为我们端上热气腾腾的羊肉煲米豆腐,我们呼啦啦地一下都吃完了。我一直喜欢冬天,因为经历过外面的冷才能让人更加珍惜室内的暖,感到有热食的幸福。时不时地强迫自己失去一下,才能更好地明白当下的宝贵。

于是夜里我们就盘在临河的客栈小房间里喝酒。在决定蜗居前我们曾经想到客栈的二楼去掺合一下正在举行的小篝火晚会,顺便看看投影屏幕上放的《芙蓉镇》,后来才发现那是吉首大学的十几个同学自顾自地在玩,所以我们几个社会人士就知趣地回房了。客栈小房间唯一的问题在于它靠江的那面墙其实是玻璃门,所以一点都不保暖。店家倒也高明,索性把空调修在了玻璃门的边上,叫它与江上的寒气直接在玻璃门处比拼内力,叫附近围观的群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只好靠饮酒保暖。



我们四个人里有作诗能力的只有阿骞,所以喝到微醺时我们并无法对诗,于是只能各退一步,开始背些有的没的,努力装一下,比如唱两段戏曲,或是背两段台词。阿骞倒是好脾气,配合我们一起装,让我们真有些文人雅士的感觉了,好像一个人装那叫装,如果一群人互相装,那就是真的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据说《芙蓉镇》里有很多早起扫青石板的镜头。我不确定,因为这部电影我只看过十分钟。可就算只有十分钟我也能看出来姜文这三十年老了不少,而刘晓庆却没有变,不得不让人感叹男人就是容易老。看过电影的小伙伴们一早决定去青石板路上转转,不过我们告诉阿骞他得去修车,不然再开五六个小时冒烟的恐怕就是我们了。他居然没有半句怨言,可能只是呜咽了一声,便在我们走去青石板路时求着客栈老板带他去修车铺了。

凉凉的青石板路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游客。路两旁的许多店门上写着“旺铺招租”,倒也看不出旺的迹象。对于偶入芙蓉镇的外乡人来说,这清静的阴天早晨惬意得很,可这分明是建立在店铺生意不好的基础上的,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芙蓉镇的瀑布不知疲倦地把水从高处运下来,让下游的河上可以泛一叶扁舟一排竹筏。

河边不少米豆腐店已经开张,热气腾腾得诱人得很。一碗下肚正欲再要,阿骞来电话说车已修好,只是小毛小病,随时可以出发返程,我们不好意思再抛下他,便回客栈去找他。他在昨晚篝火晚会的地方与客栈老板相谈正欢,聊什么汉简,一看老板也是文化人。阿骞说他的硕士论文就是汉简,老板一兴奋,便交换了联系方式,说湖南这出土了很多汉简,以后有什么信息一定勤加联系。

高才生果然到哪儿都受欢迎。话说回来,像阿骞这样真性情的人现在周围真的越来越少,像他这样有文化美、有历史感,能背诗,然后还能是真性情的,那就更加难以寻觅了。

回省城的路有些堵,好在奥利奥升级成了玉米棒子。天气暖和了起来,于是我们仨就又睡着了。据说回程时阿骞背了王昌龄、苏轼和杜甫,可我这次真的没有听见。在暖暖的梦里我听到了雨声、水声,隐约看见了一连串笑脸,还闻到了淡淡的烤串孜然味儿,而且,似乎有诗往我这里来的时候,我居然也能轻松地找到一首诗送还回去。这真是一个好梦。

2015.12 于 湖南 永顺



附文首提及阿骞所作骈文

稽之往古,文明草创,而图画之作,于焉乃兴。岩壁之勾勒,石穴之涂鸦,人物之形态毕见,自然之景物悉存。洎乎后世,典章灿然,在远东则商彝周鼎继起,于泰西则希腊罗马并称。至罗马衰亡,异族蜂起,百年之纷争不止;基督兴盛,教宗临世,千载犹波澜未惊。而斗转星移,时随事异:文艺复兴,肇端乎地中海之岸;环球航行,扬帆乎大西洋之滨。地理之开拓,与艺术之精粹,交错互进,表里相依,骎骎乎盛矣哉。

姑苏彭君,簪缨奕叶。远携云间之异彩,近承常熟之遗风。尝游学万里,纵历九衢。南欧北美,负笈寒暑之更替;东非西亚,弹弦春秋之代兴。览古今之渊薮,修文理之正途,融会贯通,靡不有得。昔尝于东西讲堂,开演希腊化之旧史,今复于兹地,阐释西班牙之新风。其言也博,其旨也约,赏之者如饮醇酒,闻之者如聆梵音。若复假以时日,萃然大成,吾知其有由然矣。君其勉之,余赠言者。

短行记

[/b]

duanxingji

这个系列收集一些短期就近出行时发生的小故事

如果您喜欢这篇文章,不妨点击右上角,分享到朋友圈,让更多的人都能看到
关注请长按


    关注 CarpeDiem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