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行记(四):傅先生的茶室

 

喝茶的时候最好再来点冷面滑稽...

傅先生家有一个茶室,宽敞明亮,古色古香。除去门边摆满茶叶茶饼的实木架子和房间正中的大木台子之外,墙上的电视也叫人愿意赖在这屋里:喝喝茶,聊聊天,再看看电视,一转眼几个时辰就从指缝间溜走了。我们三个到了泉州,每晚都在傅先生家喝茶,以至于他真正的客厅是什么样的,我都记不大清了。

刚过而立之年的傅先生很有先生的腔调,做事得体,礼数周到,光是从他愿意招待我们三个去住这件事儿上就可以看出他的大方豪爽。傅先生很爱茶,不然也不会在家顶楼辟出一间茶室。前些日子他和文汇出版社出了本讲茶的书,最近又在写一本明史研究的著作,书里书外更有先生的腔调了。

说起做学问,一起来泉州喝茶的苏小白一定也能称得上先生;然而叫他先生,却不免抹去了他浪子的一面,所以我们还是更愿意叫他浪苏。他身形瘦削,一头长发,身上带着留学法国时养成的那份不羁,说话直来直往。不认识他的人时不时地会被他冒犯,可认识久了就会明白,他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傅先生安排啸哥作我的室友。这三个人里,啸哥是我唯一见过的朋友,也是我的酒友。不到三十岁的啸哥在云南管和尚,无论大的小的,持戒不严的和尚都会被啸哥给白眼。啸哥身材敦厚,性格也敦厚,但这敦厚只是他犀利内心无比聪明的伪装而已。啸哥什么都明白,只是啸哥什么都不说,我们只能偶尔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这大概就是大智慧吧。和佛走得近一些,总会参到点。

我们四个人在泉州周末短暂相聚,主要归功于傅先生。他经常转一些鲤城旅游或是泉州文化的公众号文章给大家看(比如《刺桐,一个被遗忘的梦》),宣传自己的家乡。傅先生对厦门如今这么受欢迎愤愤不平,表示这只是一个郊区小城,没什么了得(比如《国庆,不去厦门一定要来泉州的29个理由!!!!》)。大泉州则不同了:当年贵为全球第一大港,五湖四海的商贾趋之若鹜,耶教穆教、佛教明教,无一不在泉州留下痕迹。且不说煌煌开元寺、长长洛阳桥,关庙文庙草庵玄妙观已经够看一阵,更不用说衣冠南渡的东晋士族在泉州留下的宗祠大宅,或是出砖入石的传统民居了。最妙的是,泉州还没什么游客。文庙和清净寺的门票加起来才十一元,开元寺甚至都免费,这你要上哪儿去找?

我和浪苏啸哥一听,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十一元进三个国宝级景点这么好的事儿现在确实很难找了,所以趁着国人都还不识货,咱得抓紧走一遭。

傅先生这个主人真是没得挑。他不辞辛劳地为我们做车夫,替我们把所有的门票钱都出了,还把他上好的茶拿出来和我们分享。这茶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喝到的,尤其还是傅先生亲手泡的。我们在泉州跑了一整天古迹之后回到傅先生家,抓紧沐浴更衣之后就上到茶室,围着那张大木台子坐下等茶喝。傅先生点上一支建宁宫中香,温起了壶,我们边等边在电视上放起了球。傅先生行茶道很讲究,但他不做作,而这两者的区别往往就在于一两个细微的眼神和动作差别。

我们决定看阿森纳的比赛,因为浪苏和啸哥都是枪手的球迷。我很同情他们,所以陪他们一起看,顺便听听几位看球之余讨论讨论什么历史和宗教。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不够,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所以在泉州走一天,处处都是新知识。早上刚踏进开元寺界,我还在口袋里找手机,几位就开始评论起眼前的建筑了:

- 这像是重檐歇山啊。

- 像是,这形制,级别在那儿。

我一惊:没文化真可怕!这重檐歇山是什么玩意儿我竟从没听说过。不过也好,啥都不懂就意味着啥都能学。和文化人出来就是好,他们仨慢悠悠地叉着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边儿,有一茬没一茬地听。

- 这个雕像应该是宋朝的吧。

- 嗯,有古风,不像那边那个。

- 哎,果然是明朝重修的。

如果我带了一本笔记本,到了日落时分大半本应该都记完了吧。泉州确实有味道,动不动就是宋朝遗物、明朝重建。在这里,寺庙、道观、祠堂,一切都显得很正宗、很道地。它最有味道的或许是那些小巷子,出砖入石,树荫环抱。民居上写满暗号的牌匾透露出这里水很深的信息,不知墙后又是千百年前从哪儿迁来的大家族。在洛阳江水真的很深的地方,我们见到了一艘插着几面国旗的小舟,舟尾放了一个大号的音箱,孤独的船夫驾着船迎着夕阳旁若无人地唱着卡拉OK。我们在洛阳桥上被这个奇景所震撼,心叹这想必是世外高人,直到小船上的歌声已经听不大见了才转身离开。一路上我都在感慨,泉州果然是国内旅游价值最被低估的城市之一。
 


茶泡好了,比赛也开始了。阿森纳局部占优,球一直在西布朗维奇的半场。傅先生慢慢地给我们斟茶,浪苏边玩手机边看球,啸哥稳重淡定地跟踪场上的局势。转头看去,啸哥的脸上不知为何带着谜之微笑,像是正在酝酿着什么的样子。

啸哥自己不信教,但是他对佛教研究得很多,经常带着省内的和尚跑去其它省市的佛教场所交流。宗教界的八卦不比任何界的八卦少。啸哥是圈内人,动不动就以什么“版纳那边儿的某佛爷”开场,再以什么“从缅甸那里两千块雇一个和尚”结尾,讲故事又带着读书时学到的陕西腔儿,生动得紧,经常叫人放下碗筷听得入神。当年昆明的叶师傅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就一句话:“这哥们儿考古的时候可是背过干尸的。”啸哥很谦虚,听完就敦厚地摆摆手不予置评,只教我们更想从他那里讨故事。我吃饭吃得慢,经常听啸哥把故事讲完了才发现,啸哥不仅故事讲完了,饭也吃完了,可我却像什么都没动一样。啸哥这时只能叹口气,和傅先生去街上抽支烟。

半壶茶下肚,场上局势发生了变化。虽说阿森纳在第二十八分钟就由吉鲁攻入一球,可西布朗居然在第三十五和四十分钟连入两球,完成了反超。浪苏有些丧气,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两句。傅先生笑着给大家又满上了茶。

这时啸哥突然开腔了。“再这么狠把你这个小黑拉下去漂白了。”他慢条斯理地冲着对方拼命下底的中场球员说。我们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他一脸不屑,抿了口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裁判一看就是克夫相。”他又加了一句。

我们面面相觑,继而大笑出声。原来看啸哥评球才是正道。难怪现在网上解说游戏的人收入这么高,这需求果然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么?吃屎都被狗推倒。”他愤愤不平地说。“吊起来烧死。”他指着对方一个犯规的球员咒骂道。

“喝茶喝茶。”他招呼我们别忘了正事儿。

第二天午后啸哥就要走了,所以傅先生白天一大早安排我们去了五店市,叫他还能看看搬到这边儿的宗祠。泉州为了保护这些几百年的老建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各地移到了一起,做成了一个小村子,方便大家参观。没想到浪苏又变出了一位旅伴给我们认识。原来浪苏在来泉州之前已经在外闲逛了好几周了,在云桂一带游荡,据说跑了十五个县,浪得很深入。新介绍给我们的这个旅伴就是路上保证浪苏能活着到泉州的酒奶。

酒奶和我们约在海底捞门口见面。我们走近时她坐在台阶上凝视着另一个方向。我觉得她一定是故意做出这种姿态,以掩饰对见我们这件事的兴奋情绪。然而不多久我们就一致同意她是一个好人,因为她尽管声母“了”、“呢”不分,但仍毫无顾忌地和我们聊天。这种坦然一般就是一个好人的象征。于是啸哥放心地把我们仨交给了酒奶,匆匆回昆明了。虽说很遗憾聆听不到他的教诲了,但我猜测还有不少出家人升祜巴的申请等着啸哥赶回去审批,可不能耽误了。

傅先生对泉州各处的路边摊很熟悉,熟门熟路地带我们转进一家家吃石花膏、面线糊或是花生汤的小店。尽管吃得快的啸哥走了,但没想到酒奶也吃得快,所以我的压力一点都没小。浪苏吃饭也不快,但是他吃得不多,所以和别人差不多时间吃完,不过所有人中经常只有他愿意等我。浪苏除了说话直做事直喜欢嘴上黑人家之外,其实心肠还是可以的,只是偶尔会制造些事故。送完啸哥去草庵,我们找到了世界仅存的完整摩尼教寺庙,浪苏便想给光明佛石造像拍张照。坐在门内聊天的老奶奶突然站了起来指指外面不能拍照的标语,用我们听不懂的闽南话叫浪苏把相机收起。浪苏示意自己不开闪光灯,可老奶奶仍不同意。浪苏表示不让拍照没有道理,老奶奶表示这年轻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两个人就在那里耗了五分钟,其间浪苏时不时地做些篮球里的假动作想要晃开老奶奶找机会按快门。我们其他人就站在边上默默地看着,准备事态一有升级拔腿就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跑得最慢的那个一般都没有问题。

我在泉州吃的最后一顿小吃是土笋冻。傅先生没等我下车就把车门锁了,所以我差点没吃着。我对南方人民对食材的包容一直敬佩有加,而且在广州已经尝试过了沙虫,所以遇见土笋冻并没有被震惊到。傅先生边吃便说晚上要带浪苏和酒奶去吃姜母鸭,并且保证会给在机场的我不停地发食物的照片来馋我。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毫无抵抗的办法,唯有好好珍惜眼前的这些蠕虫,记住它们的味道,以备饿时望梅止渴。

傅先生没有食言。我在机场吃牛肉面时果然收到了无数姜母鸭的照片。这个周末很短,浪苏和酒奶后来就往闽北去了,于是茶室里又只剩下了傅先生。那晚,傅先生一个人回到了茶室。据说,他泡了一壶茶,然后点了一支鹅梨帐中香。

2015.11 于 福建 泉州

短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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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系列收集一些短期就近出行时发生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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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阪:大阪一夜
2


‍永顺:和阿骞去湘西
3


巴厘:给我一块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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