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一）人生第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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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一口酒

高中毕业后曾经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倒不仅仅是生活的清贫，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压力。高考成绩揭晓了，离录取分数线还差那么一截子。虽然志愿上填的全是煤矿学院这类有危险的地方（我们天真地以为这类地方没人愿意去，说不定能降格以求），遗憾的是，用生命作代价的地方也没接受我。

后来又断断续续地考过几次，什么农校呀、技校呀，全都以失败而告终。每考一次，都有一种乞丐在大庭广众翻口袋找钱的尴尬。父亲要我再复读一年，我从心底排斥；要我学手艺，我又丢不下面子，就这么荡来荡去的，一年过去了。

中秋节，月亮没有露脸，正如整天闷在家里的我一样。第二天起，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凉凉的秋雨。翻到一本李清照诗词选，心里更加凄凉。母亲见我这模样，说，明天你到兴化去一趟，同意伙要你去玩。

同意伙大名叫干云，是我堂哥，比我大一岁，从小与我如影随形。他初中一毕业就离开了学校，这几年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只有过年的时候了。

我冒着细雨，在王家塘找到了干云。他住在河心里——七八根树桩插在河里，上面苫上卢柴编织的箔子，还有几块大约从建筑工地捡来的旧柏油纸，中间铺着几块长短不一样的木板。整个看来像一个悬在水面上的鸭船子的船棚子。这个小小的棚子连同它的倒影不过两三个平方。棚子前面是一架小小的蟹罾。

见我来了，干云异常地高兴。他带我上街逛了一圈，又拢菜场买了肉、百页、连跟菜，回到王家塘。

蟹棚太小，我们就蹲在岸上人家的走廊上——他跟这户人家已经很熟悉了。我们切肉，择菜，刷螃蟹，忙得不亦乐乎！他一边做，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经历过的神奇的见闻——

有一次——他开讲了——螃蟹多了，我就跟一个朋友到上海去卖，当然，一半也是为了玩。价钱卖得还不错。上海的香蕉便宜，我把除车票外所有的钱全都买了香蕉，三大袋子，准备到兴化卖个好价钱。谁知道，半路上，香蕉渐渐发黑了，我们就拣黑的吃。没得命了，越吃黑的越多！汽车又快不了，急煞人呢！还算好，到了兴化，勉强保了个本。

你知道吗——他忍不住地笑——现在，我一看到香蕉就要作呕！

我的心被他的神奇的故事牵引得飞了起来。

他又讲他卖眼睛、敲白铁皮、拍钢精锅底子的种种奇遇。

有意思呢！他带点成熟地笑笑，回味似的。

我永远想不到，在我闭门苦读，备考我永远考不上的大学的时候，比我只大一岁的堂哥，已经有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以及对生活的充满乐观的理解。

饭菜烧好了，肉、百页、连根菜一锅下，独特的香味飘荡在蟹棚里，干云拿了两只空二碗，各倒了半碗大麦酒——这是我人生履历中的第一次喝酒啊，辣辣的，呛口得很，但我的血液因之沸腾起来，我的脸色因之红润起来……

我记得，我第一天喝酒的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岁的岁日。

当太阳沉到王家塘一侧的碧清的水底里的时候，干云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他把螃蟹轻轻地沉下水去，在心中默念着时间，构想着毛茸茸的大螃蟹们爬到了他的蟹罾里。起罾了！

他用口哨吹出这三个字，疾速将螃罾扳离水面，罾底果然有好几只惊慌失措的大螃蟹！干云顾不得高兴，迅速即用网子网住，倒进小口坛子里，又轻捷地将蟹罾放下去，吹着哨，拍着蚊子，听着坛子里哧啦哧啦的螃蟹爬动的声响，青春的脸上露出的笑纹。

我决定，明天回去，先学手艺再说。